酒店的房间里,意外地没有什么特别少儿不宜的物品。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以后,最终确认这点的林庭语不禁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用担心哪天在外面的时候突然被酒店的保洁员报警。
不过这具十五岁的身体也未免太虚弱了。比如蹲跪下去查看床底再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只要起来的动作不够轻缓,眼前就会突然一花,有时候甚至还会陷入几秒朦朦胧胧的黑暗。虽然这种动作是很容易引起体位性低血压,但发作得未免也太频繁了。
要不是确信身上并没有哪里带着大手术的创口,林庭语都要怀疑这具身体刚刚经过一场大病,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陆阳好像说过他低血糖?但是他并没有心悸的感觉,悬空的手也丝毫不抖,这不符合低血糖发作的典型症状。
果然还是客套客套胡说的吧。
一想到这种客套带来了什么样的阴影体验,林庭语就忍不住要一觉睡回去找陆阳算账。
但是也只能想想。经过上一次的梦境,他已经找到了一些规律。
首先,他通过“入睡”进到的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在进入梦境的同时,和这段经历相关的背景记忆也会同时被唤醒。证据就是林庭语醒来以后在现实世界见到了梦中相遇的苏格兰,而苏格兰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隐晦地确认了这段经历的真实性。
其次,以上一次入梦的经验看,这种值得专门入梦来体验的经历,不会是什么平平淡淡的家长里短,应该需要在某个标志性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结束以后才能回到现实。
而且这些梦境的最大特点是,林庭语能够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在做梦,而且在其间拥有完整的,和清醒时一样的思维能力和感受,甚至连吃东西时的色香味也一应俱全。这就是所谓的“清醒梦”,通常很少会发生,更不要说这么频繁而且规律地出现了。有些玄学教派宣称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训练自己控制梦境,但林庭语并不太相信这种技术——而且他也没有在睡前刻意引导自己入梦。
除非,在失忆前的他,通过一些方法在大脑里留下了某种暗示,让自己未来可以通过一场又一场不同寻常的梦境,找回散落的记忆——
但这就意味着,那个“他”早就知道自己某一天会失忆。
这和他从二十八岁的杜凌酒变成二十二岁的林庭语,其间一定有着什么关联。
本来只是停下来在沙发上休息一会,但思绪飞着飞着,林庭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叫醒他的是没有关上的窗户里闯入的晨光,紧随其后的是一晚上保持着不舒服的扭曲姿势的身体,从各处肌肉和关节传来的酸麻疼痛。林庭语抓紧沙发靠背,咬着牙爬起来,听到自己的脖颈和肩背都发出了细小的喀啦声,好像一架很久没上油的机器。
他强行用已经没有知觉的手臂脱下衣服,然后把这架机器开进浴室,用温水冲了五分钟以上,才让所有的零件都恢复正常运转。
在洗澡的间隙,林庭语透过半开的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四点过一些,不到十分。
他记得自己的日程表里今天一天都是空的。该拜访的人都拜访完了,剩下的只是采买一些必备的礼品和用具。而且从房间内逐渐明亮起来的景象看,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在连日暴雨后终于放晴的日子里,正常人都会想要出到户外好好享受久违的阳光。
但是——
林庭语随便擦了擦身上和头上的水,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还在打架的眼皮,就果断地选择裹上浴袍回到房间里,按下床头边上的关窗按钮,在沙沙响起的窗帘闭合的声音中一头栽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挣扎着用枕边的手机定了个9点的闹钟。
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林庭语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他先是在一个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狂奔,背后传来尖利的呼啸,他知道那应当是震耳欲聋的声音,但他什么也没听见。紧接着场景一变,一个火烫的枪口顶在他的胸前,然后他就脚下一空,往无边无际的深渊中急速坠落,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突然有个人拉住了他的手,于是深渊变成了温柔的水波,他看不见那只手的主人是谁,却知道对方一直在用力把他往上拉去。
他知道自己上不去了,他一点一点掰开了那只手的所有手指,然后松开。那只手慌乱地在他面前抓了个空。水波就在这时变成了灼热的岩浆。
他在岩浆中缓缓下沉,仿佛进入了无声的沼泽。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是想要道别的,他张开口,然后想起来被岩浆包裹着,什么声音都透不出去。
但他觉得有人能看见。
即使只是,做出“再见”的口型,即使一丝声音也没有传达到生者的彼岸,看见了这一幕的那个人,也能够理解的吧。
这样想着,他开始无声地发音——
さら……
ば。
在最后一个音节出口时,一只手骤然破开翻滚的、浓稠的血河一样的岩浆,一把攥住了仍在缓慢沉陷的他。
林庭语怔住了。
那只手被高温灼烧得焦黑变形,抓紧他的手指也坚硬得像某种钢制的枷锁,但那只手猛地往外一扯,他就不由自主地被拽了出去——他来时坠落了那么久的,仿佛千丈海渊一样的深底,在这一下就被瞬间飞越。
他浮出了岩浆。他离开了深渊。他回归了人世,重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光里站着把他拉出来的人。
那是谁?
……话说回来这光也过于刺眼了吧。
不过确实,已经是白天了。因为疲倦得不行睡了回笼觉,所以醒来时当然是日上高天了。同理,既然是白天了,世界也会变得热闹起来,叽叽喳喳的小鸟在窗外吵,因为声音清脆所以也不讨厌就是了。
等等。
好像不是在窗外,就在床前。而且也不是鸟——
“对,这里是杯户饭店1625,有人失去意识了,请尽快派——”
林庭语用最快的速度坐起来,抢过自己的手机,对着还在询问具体症状的接线员说:“对不起,打错了。”
开口时他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一块烧红的木炭,每发一个音都带出撕扯的疼痛。一杯水递到面前,林庭语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抿了一小口,声音总算变得正常起来:“非常抱歉,不过这里确实没有需要急救的人,只是一场误会,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起来得太急,眼前的场景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模糊又闪烁,过了几秒才彻底恢复清晰,接着看见浅色头发的小孩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床前。
“你这家伙都不知道轻重的吗?你烧得叫都叫不应了,赶紧去医院啦!”
降谷零今天戴着一顶短檐遮阳帽,衣服也换了一身宽松轻便的运动短装。因为正在长个子,所以胳膊和腿都细细长长,显得顶上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格外可爱。但是,再可爱也不能抹去一个事实——
林庭语举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你怎么用我手机拨出的电话?”
他这个手机没有开启紧急拨号功能,想要打电话只能解锁进入主界面。手机是指纹解锁,当然也有六位数密码。但林庭语回想一遍,确信自己没有在小孩面前用过密码解锁。那么唯一的答案,当然是——
小孩眼神游移:“我拿你的手试了一遍指纹,试到左手食指的时候就解开啦。”
林庭语:“……”
小小年纪你也太刑了吧。
日本小学的教育内容是不是哪里不对啊。怎么连小孩子都懂得破解生物密码。现在是拿睡着的人的手来试,要是以后真的走上什么犯罪道路,那岂不就是把手砍下来拿去试门锁的经典名场面了。
真是警钟长鸣。
而且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你怎么进来我房间的?”
小孩的眼神更飘忽了:“你昨晚从口袋里掏钱给出租车司机的时候,带出来了房卡,我看到了房号……”
林庭语耐心地说:“讲重点。”
“好啦好啦,总之就是我敲门你不应,然后你这个房间刚好是走廊尽头第一间,我从走廊的窗上看了一下,你的窗口是打开的,而且和走廊这边的窗户中间的墙壁上,刚好有一台空调外机……”
林庭语眼前一黑:“所以你爬出离地超过五十米高的大楼外墙,跳上一架不知道能不能额外承受至少三十公斤重量的空调机座,然后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徒手攀爬到一个基本没有借力点的窗台上?从窗台上钻进了我的房间?”
小孩立刻把手藏到身后,然后期期艾艾地说:“也没有那么困难啦,而且其实我没有三十公斤那么重嘛。”
“现在开始把你脑子里的特技演员情节全部删掉,我要写信给东都教育厅,希望他们把好莱坞动作电影全部列为R18的限制片。”
林庭语难得地用了比较重的语气。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种高空作业行为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必须端正态度,让小孩子知道这是不对的——
小孩突然一扁嘴。
林庭语刚准备好的说教,顿时就卡在了嗓子里。因为他的腰上传来轻轻的一撞,那双小小的胳膊抱紧了他,柔软的,浅色的头发在他的胸前暖洋洋地晃动着,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可是,我真的等了你好久……”
林庭语感到某种不妙,好像他的身体比他的理智先一步缴械投降,让他不由自主地环抱住表露出浓浓不安的小孩,在那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抚摸起来。
声音也变得柔和:“对不起。”
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
确实是他失约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你可能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来到杯户饭店,你的门又叫不开。我想就算你只是逗我玩,一早就退房走了,我也要亲眼见到才死心。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进到这里来看看……然后看到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晃你也不动,身上又那么烫。”
小孩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我好害怕,要是你像妈妈一样,就那么睡过去了……”
林庭语:“……”
莫大的罪恶感一瞬间击倒了他,以至于他把儿童安全教育彻底抛诸脑后,还花了半天功夫安抚小孩的情绪,在此期间先后答应了小孩一堆要好好吃饭,早睡早起,把手机号留给小孩随时接听电话,以及稍后和小孩一起去医院等种种要求——
等一下。
醒过神来的林庭语怀疑地盯着降谷零:“你装的吧?”
仍然埋在他怀里的那个小脑袋僵了一下。
林庭语好气又好笑地把那个试图跟他胸口长在一起的小脑袋强制扒出来,双手托起降谷零的脸。果然在那张还不太会隐藏情绪的小脸上,一点和说话内容相称的哀伤失落都没有。降谷零在刚才的描述里使用了很多表达思考和推理的句式,例如“我想”“我以为”“我觉得是”这一类的语句,一般情况下,这意味着整段陈述更有可能经过技巧性的加工。如果是在普通情况下,林庭语一早就注意到不对了,但是对着小孩他没有防备,因此被抢了个先攻。
这年头的小孩怎么回事,说鬼话的技术也太熟练了吧。
而且被识破以后还一脸理直气壮地拿开了他的手:“你说话要算话!刚才你答应我的事一件都不许忘!”
林庭语:……
林庭语很想说今天就让你体验一下大人世界出尔反尔的险恶。但这件事仔细算起来,源头还是他一觉睡过了约定的时间。既然理亏在先,后面也不好太介意。
他只能开始讨价还价:“我带你去好吃的餐厅,医院就算了吧。我真的不需要去医院——你看我现在已经不烧了。”
小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摸上他的额头:“……真的不烧了,好神奇,刚才明明就像火一样烫的。”
林庭语笑了笑:“我体质比较特殊,有时候就是会突然高烧一小段时间,很快就退了。吓到你了,很对不起。作为赔礼,你想听听宫野医生的房子里都进了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