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沉默地握着温暖的茶杯,细微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白色水汽在杯面上时隐时现。
水面上,苏格兰扭头望向窗外的影像也时隐时现。
他轻轻敲了敲茶杯,一圈一圈的涟漪扭曲了这面深色的镜子。
但镜子之所以为镜子,就是因为它能够扭曲你看到的景象吧。
记忆里有人微笑着这样说。
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真真实实的一切都照出来的东西。没有修饰的,没有美化的。割开皮肤剖出血肉骨殖,捧出的淋漓的真心,只会让人恐惧和避之不及。
林庭语轻声说:“你认识我多长时间了?”
苏格兰一怔,转回头望他。
林庭语也终于抬起眼。
他的眼睑偏薄,能够轻易显露出整个瞳仁,睁开眼盯着人看时像某种猫科动物。但与苏格兰圆润而上挑的猫眼不同,林庭语的上眼睑比较平,外眼角下压而狭长,比起温顺的家猫更像一头打盹的豹。
而当他专注地审视时,眼周锐利的尖角就是直刺人心的锋刃。
“在你眼里,我是个好人?”
苏格兰:“您——”
林庭语平静地说:“不用紧张,回答是或不是。”
苏格兰停顿了几秒:“是。”
“你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吗?”
“不是。”
“你喜欢生鱼片。”
“是。”
“你枪法很好。”
“是。”
“你的刀法一样好。”
“是。”
“你认识餐厅的老板?”
“不。”
“你认识老板娘。”
“……不。”
“你在意见簿上只写了你对外用的电话号码。”
“是。”
“你喜欢海钓。”
“是。”
“把手伸给我。”
“……”苏格兰没有动。
林庭语到这时反而笑了起来:“怎么,不敢给我探查你的脉搏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脉搏应用于测谎向来争议很多,需要多一步计算,不如动态血压更直接。还是你想我现在给你们组长打个电话,让他帮忙准备一下设备?”
苏格兰过了一会才说:“……不是,我只是不明白,怎么突然进展到了这里。”
春日的风打了个旋,路过檐下叮啷作响的风铃。但即使再温暖的风,也无法缓和这一桌临水雅座上即将凝结的空气。
两人相对而坐。
空中却像是析出了无形无质的冰晶,掉落在桌上,声声惊心。
林庭语交织十指撑在唇边,略微前倾身体,用几乎被掩盖在廊下溪水流淌声音的耳语音量说:“那不如就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好了。怎么样?一个问题,我再也不问其他了。”
苏格兰紧紧抿着嘴唇,上身不自觉地向后仰了几分。他的眼睑微微颤着,他的手握紧拳头贴在腿边,他盯着林庭语,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一样。
在他因为紧张而放大的瞳孔里,一头总是倦怠着蜷缩在角落的肉食性野兽,这一刻终于被惊醒了,手指遮掩住的嘴角轻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昨天晚上10时47分,我进入你驾驶的直升机,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吗?”
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苏格兰的侧颈快速滑落,没入锁骨下方的阴影里。
真是悲哀啊。
林庭语漫不经心地想。
被盯住的猎物,无知无觉地向危险靠近的猎物。误以为沉睡的那团绒毛是什么无害的可以随意磨蹭的玩具,甚至大胆地想要去抓那条一甩一甩的粗大尾巴。
抓住的一瞬间就把自己送到了捕猎者的眼中。
“我给你最后一次说谎的机会。”林庭语忽然觉得有点无聊,放下手往后一靠,重新垂下眼,说,“事不过三,你刚才已经用掉两次了。”
苏格兰张了张口。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的话,我换一个吧。”
林庭语把自己的大福茶推到苏格兰面前,杯壁在这长久的对峙中已经变得有些凉了。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来这里喝茶,显然苏格兰也不是。
“——是谁派你来试探我的?”
相识不到24小时的人之间会互相交心交底吗?
一开始不着痕迹的讨好可以解释为急于表现赢得好评,后来剖白的心迹里却对组织承诺的似锦前程弃如敝履;明知道组织内仁义道德只是笑话,却敢对高级代号成员大胆说出对光明的向往。现在想起来,安室透出现在视野里也过于巧合,就像是突然迸发的灵感,顺势铺开樱花一样覆盖大地的美丽诱惑——
金玉之下,都是陷阱。
林庭语相信苏格兰关于过往的经历是真实的。完美谎言的要义就是说真话,只有真话才会有那么丰富的细节和变化的情感。而片面的真话就像带着美化效果的凹面镜,照出来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是已经根据使用者的需求予以变形。
本来以为这是个乖小孩,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啊,不对,乖是乖的,只是乖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已。
林庭语感到一股浓重的倦意涌上心头。他不再看苏格兰一眼,拿出手机拨通了琴酒的电话。在琴酒的声音传出来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苏格兰差点弹跳起来,但还是克制住,坐在了椅子上。
“又怎么了?”琴酒在那边不耐烦地问。
林庭语打了个呵欠:“给你发了个定位,过来接一下我。”
他又瞥了坐立不安的苏格兰一眼,忽然心里微妙地塌陷了一角。
想来苏格兰也是遵命办事,不考虑这件已经办砸的事以外,大半天来倒是也挺尽心尽力地在照顾他的。何况Dolin这个代号向来在组织里十分神秘,既不和谁亲近,也不表露身份态度,甚至对组织的任务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拒绝参加。这次突然在东都出现,有人想试探他深浅,也不是什么预料不到的事,就不必迁怒了。
林庭语也不是什么报复心很重的人,不如说这种小试探根本都进不了他的眼。只是对苏格兰任务再次失败稍微提起了一点同情……大概是吧。
于是他补了一句:“有点事需要单独跟你聊。”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就会提出让苏格兰送林庭语去某个地方了。但琴酒一贯谨慎,从来不会暴露自己的动向,因此片刻后林庭语就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可以,我稍后过来。”
看来是还在忙。
怎么回事,日本分部,行动组组长忙得一天赶十几个场子,面壁思过的下属反而游山玩水,你们不觉得这个管理机制有什么不对吗。
林庭语挂了电话,再次看了苏格兰一眼:“怎么了?吃饭吧。等下你先回酒店,我确实有别的事找你们组长。”
苏格兰没有动。
林庭语折腾这么久,精力也消耗殆尽了。虽然没有食欲,胃里烧灼的痛感也在提醒这个身体需要定期补充能量,做一些必要的维护。因此他直接拉过面前的定食餐盘,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苏格兰也开动了。两人静默相对着吃完了午饭,都没有注意到食物的味道。
就在林庭语放下筷子的同时,他胸口的手机响了起来。
琴酒的效率真是惊人。
林庭语直接按掉了电话,撑着桌子就要起身去放在一旁的轮椅上。这时一片阴影笼罩在他身上,林庭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苏格兰已经熟练地抱起了他。
“我送您下山。”苏格兰低声说。
林庭语不置可否,由着他照常把自己安放在轮椅上,摆正靠垫,盖好薄毯。苏格兰把几张钞票压在餐盘下,推着轮椅缓缓往前走去,两人沉默地出了餐厅,轮椅前方的脚踏在下台阶时突然卡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是常有的事,本来没什么,直接过去就是了。但这点声响突然打碎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气氛,就像激发了苏格兰的扳机一样,他兀然开口:“是Boss。”
林庭语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苏格兰是在回答他刚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是谁派你来试探我?
——是Boss。
林庭语不是没跟Boss打过交道,那个老东西的多疑程度简直有十个朗姆加一百个琴酒这么多,干出这种事也不意外。但林庭语还是按住了苏格兰垂在一侧的手腕:“是吗?”
苏格兰肯定地说:“是的。”
林庭语缓缓松开手,指尖沿着苏格兰的掌心一路下滑到指尖。呼吸和脉搏一样平稳,末端肢体温度没有明显下降,仍然足以温暖另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苏格兰。
“你在出汗。”
苏格兰苦笑了一声:“啊,是吗?大概是您刚才给我的压力太大了吧。”
苏格兰这样坦然地示弱,林庭语反倒不好步步紧逼了。他彻底放开苏格兰,把手收回毯子里:“暂时算你过关吧。”
苏格兰欲言又止,直到这段平静的山间小路快到尽头,能看见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保时捷的尾巴,而周围空无一人,最近的游客还在山脚徘徊——他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样,突然转到林庭语面前,半跪下来,隔着薄毯握住林庭语的手,清澈见底的眼睛坚定地直视着林庭语。
“那个暗杀任务,您不要去,随便派谁去就可以了。那是个诱饵,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用来钓朗姆的,Boss准备将计就计——结果朗姆飞去法国养病了,任务才发给行动组。组长不知道,他不应该知道。”
他俯下身,用侧脸贴了贴自己的手背,好像想要为发烫的脸庞降温,但没有成功。
只是抓住林庭语的手,用力更大了一些,林庭语甚至能感到骨节处微微的疼痛。
“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我很抱歉。我对您说的话,也许是出于……授意,但并不全是……总之请您万事小心。”
说完,苏格兰就飞快地站起来,转到轮椅后去,似乎是因为过于匆忙,甚至在后轮上面绊了一下。
然后轮椅又平稳地前行起来。
保时捷重新发动的时候,林庭语望向了后视镜。苏格兰和空荡荡的轮椅一起停在路边,一直目视着保时捷这边,直到山路弯折,再也看不见了。
琴酒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扫了林庭语一眼:“怎么了,苏格兰有问题?”
林庭语沉默了几秒钟,收回视线,放斜座椅靠背躺了下去。
“暂时没有发现,再观察几天吧。”
琴酒冷笑一声:“优柔寡断。”
“省省吧,你手下能干活的还有几个人?”林庭语眼皮都不抬,“门户再清理下去就要变成光杆司令的人就别太冲动了,小心你家里空房间太多,朗姆看不下去塞几个得意弟子给你用。”
琴酒的脸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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