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自然一直是醒着的。

他是第一次装晕，心里其实没有底。被从箱子里抱起来的时候重心摇晃了一下，差点就条件反射地要攀住最近的人了——林庭语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克制住了，但那一刹心跳得好像要穿破胸口出去了。

松田阵平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揉按的时候，要克制那种被烫到一样的本能的瑟缩也很辛苦。好几次林庭语都想干脆放弃装下去，直接抓住那只作乱的手，现场翻脸算了。说不定松田阵平还会被他吓一跳，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还挺有意思的。

但他拿不准松田阵平在想什么。

即使一开始被绑架的时候有点懵，但听到琴酒的名字时，林庭语就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尤其是这个名字还是由松田阵平口中说出的。

松田阵平认识琴酒。

这个看起来很真诚，没有伪饰的，上来交个朋友的年轻人，也是那个组织的人。

虽然没有细说那个组织的情报，但聂展青以前就警告过他离那个被称为“乌鸦军团”的组织越远越好，为此还派了不少人轮班守着他，直到连着几年都风平浪静才撤了一部分人手。

林庭语其实对十五岁那一场绑架的印象很模糊了。心理医生说这可能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通过遗忘受到严重刺激的记忆来防止情绪崩溃，但林庭语一直不太相信。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很伤心，但是从辨认尸体到举行葬礼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

而对于组织绑架他的经历，林庭语得到的信息都是来自聂展青事后告诉他的：

有个代号叫“朗姆”的老奸巨猾的组织高层和聂展青关于合作事项谈判不下，派了几个手下把当时还在国外旅游的林庭语绑架到了日本的一座小岛上。聂展青前往小岛把林庭语救了回来，顺便让当时也在岛上的，组织最受器重的年轻杀手琴酒吃了个闷亏。

鉴于这两个人都应当见过林庭语本人，所以聂展青对他们介绍得格外细致，并且勒令林庭语必须避开他们。

而对于林庭语询问的其他前因后果，聂展青就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自己想吧，想得起来多少是多少。”

林庭语后来选择研习心理学，也有这部分原因在。他想了解自己的大脑到底发生了什么，要怎样才能找回那块失落的记忆。

不过很可惜，虽然他通过催眠让很多人挖出了潜藏的过去，却始终没有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

而现在属于那个组织的松田阵平出现了。

其实仔细想想，松田阵平一开始就很可疑，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可疑。

悍然发出交友邀请勉强可以解释为性格外向，后续保持距离的表现却又显出这并不是一个热衷社交的人。

自称只是个普通的准大学生，却有着超凡的敏锐感知——普通人可不会发现远远跟着他们，随同保护的那两个便衣警察。

以及那个，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扶额的，能引爆的耳机和一小盒C4。还那么一脸坦然地说了“实习公司用剩的余料”，实习地点根本就是那个组织吧？

但松田阵平是来做什么的呢？

如果是为了要挟聂展青——松田阵平不但追上了被绑架的他，还把他从琴酒手里截走了。

如果是为了接近他，从他手上获取什么——

林庭语实在有点无法理解。

且不说他自忖没什么值得那个组织窥视的东西，如果松田阵平是那个组织派来接近他的，至少也应该伪装得更上心一点吧。

好好打扮一下，发挥那张帅脸的优势。笑得甜一点，说话好听一点，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让人安心的社交距离，然后在出现机会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拉近。

这种社交高手林庭语见得不少，对他们的套路也相当熟练了。

而松田阵平一点讨好他的样子都没有。穿着是简单的基本款T恤运动裤，说话硬邦邦的，动作神态也没有什么亲昵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夹了一束花进场，但是带的不是玫瑰，而是向日葵这种从亲属探病到情侣约会都普遍适用的花，实在是让人没法有什么暧昧的联想。

琴酒还说他是松田阵平的猎物——这种猎物是守株待兔的那个兔子吗？

让他去攻略松田阵平，说不定关系还能推进得更快一点。

而且直到被松田阵平抱出行李箱时，林庭语也还是察觉不出从松田阵平身上传来过什么威胁和不适的感觉。

其实从外表看，松田阵平的相貌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英俊。线条利落，骨相凌厉，如果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谁的话，被盯着的目标应该会感到坐立不安。

但是——林庭语回想了一下坐在茶餐厅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再品味了一下自己的感觉。

……他只想故意捉弄捉弄对方，让那张脸上露出精彩到值回票价的表情。

松田阵平似乎一直没发现林庭语在装晕，停手以后就坐着安静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庭语在静观其变，因此也没有发声。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和谐了一段时间，直到松田阵平试图叫醒林庭语。

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就不礼貌了。林庭语对自己的演技也没有什么信心，索性就顺势睁开了眼。

“……这是哪里？”

这句话并不是演的。林庭语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撑住松田阵平的肩膀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斑驳破旧的低矮房屋，墙灰都已经快掉光了，有些地方甚至用铁皮包了起来。墙角搭着用粗糙木料简单钉成的架子，上面胡乱晾晒着些衣服。

水汽丰盈的海风从屋旁吹过来。

是跑到了哪片没有开发的海滩边了吗？

“你先别乱动。”松田阵平制止了他要探头出去看外面的行为，“你受伤了，需要去看医生，等我查一下最近的医院。”

他不说还好，一提醒，林庭语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又泛起了难以言喻的酸痛。他忍耐了一下，还是放弃挣扎，重新靠回去。

松田阵平一只手托着他的肩背，另一只手真的掏出了手机，在地图软件里查找起附近的医院。

林庭语盯着松田阵平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提出了问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松田阵平头也不抬：“给你的那只耳机里有定位器。”

……

还真是坦荡地说出来了啊。

槽点太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林庭语实在是快要被气笑了：“你有在送别人的东西里放定位器的习惯？”

松田阵平的脸色僵了僵：“……没有。”

“那为什么给我的东西里放了？”

松田阵平顾左右而言他：“不然也找不到你啊。”

这还试图开始用结果掩盖动机了。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那个可怕的黑暗组织的成员，而且现在的状况也十分不妙：荒郊野外，两人相处，没有可以求救的路人，也没有治安监控摄像头。从力量对比上看，林庭语显然完全不是松田阵平的对手，隔着单薄衣物传来的锻炼良好的肌肉触感不是假的——

但林庭语还是坐直起来，微微敛起表情，提问也一个比一个锐利：

“你是故意把那个耳机给我，好监控我的行程的吗？”

“你早上是特意在那间餐厅等我的吗？”

“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

松田阵平被问得无言以对，别过头去。偏偏林庭语还不允许他逃避，伸出手去固定住他的面颊用力转回来，直视那双目光闪烁的青色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对视片刻，松田阵平抿了抿唇，忽然张开手一把用力抱住了林庭语。

还有一堆问题想问的林庭语顿时怔住了。

“别问了。”松田阵平贴在他耳畔说，“你让我想想……我觉得能说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字音吐出时，热烫的气流也同样打在了敏感的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麻痒。林庭语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松田阵平已经松开手退回去了。

“你……”

林庭语只说了一个字就又停了下来。

他能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的认真，也能清晰地看到，占满了青色眼瞳的，自己的倒影。

簌簌风声经过他们身旁。

良久之后，林庭语轻声问道：“你会伤害我吗。”

他的脸上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模糊的，缥缈的表情，像是在礼堂的讲台中央，那种如同薄雾或者月光的，令人心生恍惚的笑容一样。

松田阵平停顿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但他听到自己开口保证：“我会保护你的。”

那张模糊的面容在他话音落地后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林庭语定定地注视了他几秒，然后好像终于决定放过他了一样，露出疲乏的样子窝进了他怀里。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忽然发现右手底下传来了湿润微凉的感觉。

那是托住林庭语后背的手。

松田阵平把林庭语的肩膀扳过来，侧头看了看，林庭语的衬衫后背已经大片大片地被汗水湿透了。

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踏入那个操控人心的领域，或许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你其实可以不用催眠我的。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