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43号，通过。”

“R157号，通过。”

“B022号，通过。”

笔落到纸上的沙沙声像是一群虫子，在脑袋里钻来钻去。通风系统的扇叶似乎坏了一片，气流经过时有些晃动，连续不停地哐啷作响。除此之外，在这一片空间里，就再没有任何的声音了。

这也是一场梦吗？

林庭语什么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在这惨白的，仿佛只剩下悬浮的灵魂一样的世界里，他听到自己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一条直线般平平而过的声音：“J369号。”

……

终于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某间小小一居室那面已经有些掉皮的墙，而是笼罩在温暖橙色光晕中的精致天花板时，林庭语已经完全习以为常了。假如看到的是陆阳的房间，他说不定还会惊讶一点。

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没有成功。

双腿没有动静，一点响应了大脑指令的知觉反馈都没有传来。

“您醒了。”

苏格兰的——那个更年轻的苏格兰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熟练地楔入他的背后，稳稳地托住头颈，把他扶起来坐直了。

林庭语扭过头去，看到记忆里那张青涩而柔和的俊秀面庞。清澈的蓝色眼睛弯起来，溢满温柔笑意。

声音也同样温柔：“怎么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是做了奇怪的梦吗？”

林庭语：……

大概确实是做了梦吧，那片神秘的白色空间和J369号到底是什么——但是，要怎么向苏格兰说明，现在也是一个梦呢。

他低头按住隐隐作痛的前额：“没事，有点头疼。”

“可能前段时间太累了，这几天就请先好好休息吧。”苏格兰抖开一件灰色的羽织，动作轻柔地披在他身上，温热的双手缓慢按揉起他的两侧太阳穴，“天快黑了，山上有些凉。您先穿上这个，我一会就去准备晚餐。”

在苏格兰忙忙碌碌地收拾好东西，又离开了一段时间，再带着餐车回来，把大小碗碟都摆到桌上之后，林庭语终于梳理完了这一次恢复的海量记忆。

经历过两次爆炸案，规模大小不等的十数次抢劫案（从银行到24小时便利店都有），以及在各种场合猝不及防地卷入完全数不过来的谜之杀人案后，时间终于来到了林庭语这次日本学术交流期的最后一周。

林庭语：……

真是紧张刺激的半年呢。

大概因为课余生活实在是过于充实了，日本方面的主办单位也有些过意不去，特地在最后安排了一个星期的温泉度假行程。

而且大石先生原本联系了日本公安部，安排了一名公安警察过来随同保护，但被苏格兰婉言谢绝了。

“非常感谢贵部的好意，但是林先生有我在已经足够了。”

被派来的年轻日本公安擦了把汗：“但是，林先生确实是重要的贵客，先后遭遇了如此之多的、呃、突发事件，我们也是为林先生的安危考虑……”

林庭语那时正在书房里写培训班结课考试的题目和参考答案，没怎么注意会客厅里发生的事。反正苏格兰会妥善安排的，他只需要听取结果就可以了。

但是这时会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动。

苏格兰坐的位置背对着书房。从林庭语被门框限制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原本坐在苏格兰对面沙发上的日本公安突然蹦起来，翻过沙发落荒而逃，留下一扇洞开的房门，被液压自动关门装置牵引着缓缓合上。

林庭语：？

苏格兰依旧温和礼貌的声音落在后面：“慢走不送。”

……那个人跑得跟见到什么一样快。再不走的话，是不是会被你直接送走啊。

林庭语不禁日常忧虑起来，难道哪天真的要去看守所里捞自己的专属秘书兼保镖。

不过显然日本公安的涵养也十分了得，并没有对苏格兰秋后算账——在这一点上，倒是和警视厅的刑警们难得地达成一致了。

总之林庭语把一切事务处理完以后，就和苏格兰来到了位于群马县的，据说是全日本排名第一的草津温泉。

因为苏格兰在出发当天还需要回组织交接一些工作，所以他们是中午出发的。前面大段的路上是一望无际的山林和田野，逐渐接近目的地时变成了狭窄的山路，有的地方坡度还很陡，苏格兰于是把车速降了下来，开得格外小心。

在如同摇篮一般的轻缓晃荡中，林庭语渐渐睡着了。

再醒来时，就已经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了。

这是一间双床房，空间不大，设施少而精，除了必要的餐桌椅和床柜等摆设就没有什么了。隔壁的浴室散发出淡淡的硫磺味，应该是把温泉水引到了浴池里。

草津在群马县西边的山区里，气温确实是比外面低。即使踩在夏天的尾巴上，林庭语也还是在离开被窝下床后感到了一丝凉意。

苏格兰把他身上的羽织裹得更紧了些，然后把他放到餐椅上，转头把空调的温度再往上调了些：“这样会感觉好一些吗？”

“是会好点，但你会觉得热吧？”林庭语望了一眼遥控器上的显示屏，已经到28°C了，对于健康人来说已经可能是会觉得闷热的程度了。

苏格兰摇了摇头：“不要紧的。我接受过专门的环境适应性训练，这种程度没有任何影响，还是您的身体比较重要。”

林庭语打量了一下苏格兰，确实没有看到明显的不适表征，于是也没有坚持：“还要待一周，明天去买件厚点的外套吧。”

“好的。”苏格兰在他对面坐下了。

餐桌临近窗台。窗外是绵延的山林，暮色和月光将它们渲染成黑白分明的粗糙色块，像是一幅不太走心的印象派画作。

窗是从里面扣上锁住的。空调倒是尽职尽责地运转着，但是可能上了年头，在暂时停止后重新启动的一段时间内，会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异响的问题已经通知前台了。不过酒店的维修工这两天不在，明天才能来看看空调什么情况。”苏格兰把刚洗过的筷子递给林庭语，“餐点已经检查过没问题了，请用吧。”

林庭语看了一下桌上中西合璧的菜式。用白色浅口碟盛装的番茄海鲜意面和烤三文鱼显然是出自这家酒店的后厨，但旁边还摆着几个画风迥异的烧陶碗，里面分别放着炖烂的洋芋牛肉，味增汤和米饭。这几个陶碗里的内容，卖相不能算得上好，但是散发出一股家常菜的温馨气息，比精心摆盘的西餐看起来让人更有食欲。

“您喜欢这个吗？”苏格兰见他动手夹了牛肉，面颊上泛起一丝红色，在暖光中显得格外润泽，“这是我原本为了防备这边的食物不安全，自己用小冰箱带了些食材，借他们的厨房做的……时间仓促，可能味道也不是很好，要不您还是——”

林庭语尝了一下牛肉，肯定地说：“很好吃。”

他本身口味偏清淡，但也能吃一些重油盐的卤菜或者熏肉之类，只是不太喜欢。这份牛肉的调味对他来说恰到好处，稍稍比他平时的口味要浓郁一点，又没有逾越得太过。就像原本习惯了安静环境的人，来一首舒缓的轻音乐正好可以提起兴致——要是上到金属摇滚就会被吓一跳了。

经过半年的朝夕相处，苏格兰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食谱这种小事。

但是，似乎还不止是口味的问题。即使是在酒店，只要提出具体要求并且钱到位，同样可以要求对方特制合适的餐点。

而这种家常的，烟火的气息，是不一样的。

林庭语想了一下，换了个更贴切的描述：“我比较喜欢你做的。”

苏格兰别开了视线：“……谢谢您。”

即将入秋的太阳下山得特别早。已近漆黑一片的山道上，一辆白色的轿车正在快速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就像是在轨道上滑行一样，轻松地把所有车辆甩在后面。

有这样的技术，开车应该是一种享受。但此刻轿车内手握方向盘的青年神色凝重，一点从中取乐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好友的话语：

“那个人实在是……手段高明，我当初就警告过景，让景尽早离开他。但是现在半年过去了，景似乎越陷越深，完全无法自行脱身了。”

好友的声音里满是焦虑。

“我不能动用千代田的力量调查，他们会首先怀疑景变节——你我都知道景绝不会这样做，但监察系新上任的那个家伙向来以不听人话出名。万一景被召回，他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流水，跟他有关联的所有人也可能会遭到组织的清洗。”

“那就让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但是话说前面，我觉得你多虑了，小诸伏可不像是会随便掉进谁的爱情陷阱里的人呢。”青年当时这样回答。

“……希望如此吧。”好友的语气是难得的不确定。

青年一个漂亮的甩尾，把轿车停在了一片庄园的大门前。他下车对门卫出示了手机上的预约记录，然后回到车里。在等待那扇大铁门徐徐向两旁打开的时候，他划过手机屏幕，显出了前不久收到的几张照片。

青年一张一张回看过去，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门卫在一旁喊道：“请进，客人！”

“嗨——嗨，来了！不好意思！”青年立刻露出爽朗的笑容，发动轿车往庄园内缓缓开进去。

被扔在副驾座位上的手机，屏幕上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

有着一双清澈的蓝色猫眼的青年，正俯身从车门旁环抱起靠坐在车内的，似乎已经沉睡的人。虽然图片似乎是从什么监控摄像里截取出来的，画质比较模糊，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错认那几乎溢出屏幕的温柔情意。

照片的背景，正是轿车行驶方向正前的，这栋有着粉色屋顶的别墅式酒店。

“手段高明？”

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