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的内容不多,开头是向祝清等人问好。
不,准确来说,是向柳小梅和曹家旺问好。
然后,便是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刘道长师承茅山派,是个真正的高人,而非江湖骗子。
他也并非是游历至此,而是专程来找本县首富黄员外和米行的张老板的,因为这二人对他有恩。
十几年前,刘道长外出历练时,遇到一只厉鬼,虽然收服了厉鬼,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那地方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刘道长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却不想碰到了带着护卫进山打猎的黄员外和张老板,被这对友人送到山下进行医治,保住了一条性命。
自那之后,三人便成了好友,彼此间多有书信来往。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黄员外的女儿和张老板的儿子不幸惨死,二人皆是悲痛不已,夜夜都能见到自家孩子的冤魂。
刚开始,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太过悲痛,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幻觉或者噩梦,自家孩子的鬼魂确实徘徊在阳世。
俩人顿时大惊失色,赶紧给刘道长写信。
刘道长收到信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一番查探后,得出结论:黄小姐和张公子是惨死,怨气太重,执念未消,所以无法入轮回。
想让他们去投胎也很简单,杀了害死他们的人便可。
但难就难在这个地方,杀害黄小姐的山贼早就跑得不见踪影,衙门派出了许多人,黄员外自己也派人去找,还发出了重金悬赏,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件事太诡异了,只要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会不留痕迹呢?找不到山贼也就罢了,怎么连一点点线索也没有,甚至不知道那些山贼到底是哪个山寨的?
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根本没有什么山贼,而是什么人假冒的,所以才会如此。
那么,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谁会有原因、也有能力安排这样一出戏呢?
很明显,只有戴乌纱帽的人才能做到。
黄员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女儿也死了,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其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黄员外不是傻子,很快就想明白了这点,但明白归明白,报仇的事却遥遥无期。自古民不与官斗,他虽是首富,但也只是听着好听,归根到底也只是个商人。
张老板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刺杀张公子的人是张老板生意上的仇家派来的,那仇家早在事发前两个月就离开了这座小县城,天大地大,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那刺客得了不治之症,拿了银子给家里人后,按照约定,等雇主走后两个月才动手,杀了张公子后,立即自尽,什么话也没留下。
张老板之所以知道是仇家干的,是因为他只有那一个仇家,再没得罪过任何人,顶多就是和谁有一两句口角,但谁也不至于因为两句口角就杀人。
这下可好了,黄员外想报仇,但有心而无力,需要慢慢筹谋。
张老板则是压根不知道仇人去了哪,他只是县城里开米行的,哪有能力把触角伸到全国各地呢?
大仇未报,黄小姐和张公子自然无法入轮回,刘道长再厉害也没有办法,除非强行超度,但那肯定是不行的。
黄小姐和张公子留恋人世,黄员外和张老板求刘道长帮帮忙,让他们还阳。
但生死乃是自然规律,岂可逆天而行?
让已经死去的人活过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除非用特殊的方法。
这个特殊的方法就是配冥婚,夫妻一体,共享人寿,同担祸福,互通五感。
拜堂成亲后,一人一鬼便是夫妻,再辅以术法,鬼便能借用人的躯壳生活,用人的身体沐浴日光、嗅闻花香、品尝美食,感受人间烟火。
换言之,人的躯壳里会有两个灵魂,鬼为主人为次,因为鬼魂力强大,会压制住人之生魂。
如此一来,等于鬼变相地占据了人的身体。
不知情者以为自己在和人说话,殊不知对话的其实是活人皮囊下的鬼。
生死不可逆,但可以用这样的方法,让黄小姐和张公子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重生。
刘道长师承茅山,有自己的操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但黄员外和张老板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刘道长,刘道长无法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去死,只能无奈答应。
配冥婚的人选还有讲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必须要生辰八字合适,但这对黄员外和张老版来说不是难事,他们很容易就搜罗到了本县诸多年轻男女的生辰八字,刘道长在其中挑出了两个合适的,就是柳小梅和曹家旺。
好巧不巧,柳小梅和曹家旺刚好是一对有情人,二人青梅竹马,不日便要成婚,但柳、曹两家收了钱财,强行将他们送去配冥婚。
两家的父母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觉得虽然是冥婚,但是俩人一旦嫁过去/入赘,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对他们而言也是天大的福气,为此还特地感谢了刘道长。
刘道长羞愧不已,却又不好说实话。他有心让黄员外和张老板中止冥婚,但那二人都不答应。
刘道长寝食难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于夜里听闻柳小梅和曹家旺逃婚了,顿时松了口气,写下这封信后,便服毒自尽了。
他把信交给弟子,说倘若柳小梅和曹家旺来这里找他,就让弟子把信给他们,他们有权知道真相。而倘若那二人并未来此,这封信便一直压在箱子里底下,不用拿出来见人了,也算是保全了黄员外和张老板的颜面。
祝清拿着信站在中间,谭星耀和方茵茵分别从两边凑过来看,三人看完了信,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谭星耀咋舌:“原来是这么回事,但这个刘道长不太聪明啊。”
方茵茵点头附和,批判道:“他要是真的不想配冥婚,何必要把这个方法告诉黄员外和张老板?如果他一口咬定无法让死人复生,黄员外和张老板又能怎么样?”
“对啊,黄员外和张老板又不是道士,还不是刘道长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在一般人的思维里,人死后肯定不能复生。我猜,黄员外和张老板一开始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刘道长的。”谭星耀重重点头。
方茵茵和他击了下掌:“没错!所以如果刘道长一开始就咬死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不至于恩义难两全,还把自己的命给丢了。“
顿了顿,又皱眉道:“虽说他也很为难,但我还是看不起他这种行为。柳小梅和曹家旺何其无辜?如果他们的身体真被那两只鬼给占了,刘道长就算死一百次,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孽。”
“对对对!他欠别人恩情是他的事,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谭星耀也吐槽道,“就算非要做这种事,也可以事先说明,找愿意的人配冥婚,不该隐瞒欺骗。”
方茵茵连连点头,和谭星耀达成了一致。
俩人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祝清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便都疑惑地看向她。
祝清还保持着双手拿信的动作,眼神空洞,神情恍惚,在发呆。
“清姐,你怎么了?”
谭星耀和方茵茵同时开口。
祝清回了神,眼神微动,没说话,再次看向这封信。
黄小姐和张公子因为惨死,怨念难消,魂魄一直不入轮回,最后差点被刘道长用特殊的方法复活。
那她妹妹祝泱呢?
泱泱死得很惨,魂魄应该也没有入轮回,可不可以涌这个方法复活她呢?
当然,她要这么做的话,肯定不会像黄员外和张老板那样瞒着人家,她会说出实情,再许以巨利,让对方自己决定要不要配冥婚,如果不愿意,就换下一个。
生辰八字合适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耐心去找,总能找到。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刘道长用的是什么术法?她能不能学会?
这信上说了,配冥婚不只是拜堂成亲那么简单,关键是要在这之后辅以术法,才能让一人一鬼真正夫妻一体,共享人寿,同担祸福,互通五感。
因为他们逃婚,冥婚没有成功,但刘道长的这个方法应该是可行的。
但刘道长现在已经死了......
祝清神情微变,二话不说,拿着信出去找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正在扫院子里的落叶,猝不及防被祝清抓住了胳膊,疑惑地看了过去。
祝清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小道长,你告诉我,怎么配冥婚?怎么才能让一人一鬼互通五感?”
话音刚落,谭星耀和方茵茵就追了出来。
俩人正因为祝清的突然离开而一头雾水,猝然听到祝清这样的话,震惊地瞪大了眼。
什么情况?清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难道说,她有想要救活的人?
看她紧张迫切的样子,那人对她应该十分重要。
谭星耀和方茵茵不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好奇。
祝清没理会身后那二人的眉来眼去,一双冷厉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小道士,手上不由自主用力,紧紧攥着小道士的胳膊。
小道士吃痛一声,祝清这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放开,说了声抱歉,然后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小道士却摇头说道:“先师未曾告诉贫道那个术法。”
祝清一怔,随即赶紧道:“刘道长师承茅山,这术法也是茅山的?”
“非也,此术法乃先师独创,并非茅山传承,就算去了茅山,也问不出什么。”小道士摇头道,“先师无意间创出了此术,但觉得逆转生死,有伤天和,所以并未留下传承。”
说完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先师虽然创出来那样的术法,但一切都还是理论,未曾实践过,所以并不确定那个术法到底有没有用。”
祝清闻言,眼里的冷厉和急切瞬间褪去,眼里被失望填满。
她心里更是难过,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却还没来得及抓住,就破灭了。
这就好比告诉失明的人,他有机会恢复光明,但又在他正开心的时候,告诉他其实并不能恢复光明,何其残忍?
祝清呆呆站着,失魂落魄,身影萧瑟。
谭星耀和方茵茵亲眼看着,心里顿感荒诞和不可置信。
他们拉着祝清走到另一边,小声提醒她。
“清姐,你忘了这只是个游戏吗?这些事情都是游戏的背景剧情,不是真的!”
“是啊清姐,冥婚是假的,死而复生也是假的,这只是游戏设定而已,是虚构的!”
祝清没理他们,神色恍惚,抬头望天。
谭星耀和方茵茵顿时就明白了,祝清未必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
二人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默默陪在祝清身边。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祝清如此失态,心情不禁十分复杂,既担忧关心,又有些好奇祝清想要复活的那个人是谁,才能让她这么失神?
亲人?恋人?还是朋友?
良久后,祝清终于回了神,声音幽幽:“剧情也许是虚构的,但术法未必,你们忘了这是什么游戏了?”
谭星耀和方茵茵闻言,顿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哦,这可不是普通游戏,这个叫《深红之下》的游戏这么诡异,不可能是凡人能办到的,也许游戏里真有一些超凡因素,等着玩家去发掘。
祝清看他们的表情反应过来了,便不再说了。
继续说这些也没意思,刘道长创的那个术法并未传承下来,这条路走不通了。
不过,祝清失望了一会儿,就又打起精神了。
这只是试炼副本而已,等成了正式玩家,进入更高等级的副本,说不定会让她找到更好的复活泱泱的办法。
至于这办法是游戏虚构的设定,还是真的术法,到底有没有用,得试过了才知道。
为了泱泱,她甘愿一试。
祝清神色变得坚定,眼神恢复清醒,看了一眼手里的信,淡淡评价了一句:“当官的用权力杀富商之女,富商用金钱欺瞒利用贫民,呵!”
她冷笑一声,再次走向那个小道士,客气地问道:“小道长,你可知那张家公子并非灵魂状态,而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差不多的白骨架子,那黄小姐则是一个纸人。”
“贫道知晓此事,您是想问为何会如此吧?”小道士颔首。
祝清点头。
小道士道:“他们原本是魂魄状态,但因为怨气太重,无甚理智,有时还会凶性大发伤人,先师便把张公子的魂魄渡进了他的残躯里。黄小姐的尸首被山贼剁碎了,不成形体,先师便做了纸人,引亡魂入内。灵魂有了依托这物,便可化去怨气,恢复理智。”
“那黄小姐的指甲呢?她的指甲可不是纸做的。”祝清接着问道。
小道士解释说:“那指甲是残留的怨气所化,黄小姐死得太惨,先师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无法将她的怨气全部散去。”
“原来如此。”祝清恍然大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有对鬼新娘,也就是那黄小姐的厌恶和忌惮,又有些同情她尸骨无存。
随即,祝清脑海里谭星耀坐在纸马上,被几个纸人带着走的场景,便问道:“黄小姐身边还有几个纸人,甚至还有一匹纸马,也是惨死的亡魂附在上面吗?”
“是的,那是和黄小姐一同遇害的丫鬟、护卫,以及当时拉车的马。”小道士点头说道。
祝清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刘道长还真是心善啊,还不忘救马。”
连马都给做了个躯壳,却帮着黄、张两家,欺瞒柳小梅和曹家旺,让他们去配冥婚,还真是讽刺啊。
那小道士也觉得此事不妥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了声:“无量天尊。”
祝清收了笑,问道:“小道长,我还有一问,为何诸多宾客对白骨架子的张公子,和那些纸人纸马都视而不见呢?”
“因为先师施了术法,在世人眼里,它们便和常人无异。”小道士回答道,“世人眼里的他们是活人,但却非生前相貌,而是全新的一张脸,所以也不怕认识的人见了感到惊惧。”
“怪不得。”祝清喃喃。
谭星耀和方茵茵在旁边听着,也是恍然大悟。
小道士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语气又敬佩又羡慕:“几位竟然能突破先师的术法,看出鬼物的真面目,怪不得会逃婚。几位莫非是天赋异禀,天生阴阳眼?”
祝清心说:“才不是什么阴阳眼,因为我们是玩家罢了。”
面上却点了头,承认了——不这么说,解释不过去。
“小道长,我呢我呢?刘道长的信里只提到柳小梅和曹家旺,都没有提到我。”这时候,方茵茵突然有些迫切地问道,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是什么身份。
小道士打量了一下方茵茵,却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她。
方茵茵赶紧说道:“知道本县有名的王老爷吧?也是个富商,今年都快七十了,我昨天刚被他纳为小妾。”
小道士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道:“是他啊,他也是黄员外的好友,就是名声不太好,沉迷女色,短短半年时间就纳了好几房小妾。”
“对,他就是个老不修,纳了我后,还剪我头发,我看到他拿着把剪刀进来,差点没被吓死。”方茵茵撇了撇嘴。
又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小道长,你可知他为何会如此?”
小道士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贫道不知,估计是什么怪癖吧。”
“好吧。”方茵茵明显有些失望,扭过脸,半掩着嘴,小声跟祝清和谭星耀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剧情呢,现在看来我只是个凑数的。”
谭星耀“噗”一声,被逗笑了。
祝清却是眼神一闪,忽然问道:“小道长,刘道长是什么时候来本县的?你拜师多久了?”
小道士道:“先师是半年前来的,贫道拜师不过月余,并未学到多少东西。”
说到最后,表情有些惭愧了。
祝清闻言,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对小道士笑了笑:“小道长,谢谢你为我们解答疑问。”
“不敢称谢,这些都是先师临终前交代过的。”小道士客气道。
话虽这样说,但祝清三人还是都道了声谢,然后和小道士告别,离开这座小院子。
“清姐,我们接下来干嘛去啊?”方茵茵问道。
谭星耀满脸忧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是对于怎么通关,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啊,进入副本这么久了,咱们甚至还不知道任务要求是什么。”
这倒也是,确实让人沮丧。
方茵茵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骂这游戏策划不做人,别的游戏都有明确的任务要求,这鬼游戏倒好,连个提示都没有。
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通关啊?这不是为难人嘛!
二人俱是悲愤,祝清却很平静,道:“去王老爷家里,我不相信游戏设定会无的放矢,既然给了你这样的身份,必然有其作用。”
“有道理!”
方茵茵和谭星耀同时眼睛一亮,三人加快脚步,往巷子口走去。
刚出了巷子,脚步却骤然停下。
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赫然站着一个半边脸是腐肉,半边脸是骨头的白骨架子,是祝清和谭星耀昨夜遇到的那个男鬼,也就是所谓的张家公子。
三人脸色顿时一变,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然而,刚跑了两步,就见巷子另一头飘进来几个纸人,惨白的脸、画上去的僵硬刘海、粗黑的眉毛、黑黝黝没有眼白的眼睛、鲜艳的腮红,明明是纸人,身上却套着活人的衣服和鞋,眼珠子齐齐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