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先开口。宫野明美在一夜极度紧张恐惧的逃亡之后,陡然间来到安全地带,一把抱住赤井秀一的脖子。她在发抖,然而渐渐的平息了。走到这一步,我离安全已经十分接近了。拥抱在一起的人,心跳也会渐渐趋同;赤井秀一的情绪一向十分稳定,训练有素的心脏也规律地搏动着;像永不停摆的钟表。
宫野明美感觉自己被虚虚地环了起来,一只手罩在她的后脑上,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伟大庇佑,像大雨骤然落下。她从赤井秀一的脸侧去看小巷外的夜空,却看出明天当是晴天。
这一刻他们的心贴得从未如此临近,精神上也头一次这样同频。她这才突然明白:指望这个男人的恋爱是不现实的;他的一切都建立在危险之中,是生死搏杀得来的自己,塑造的自己。这个男人是一支枪,指望他来做洗完澡后吹头的电吹风是不现实的;如果他真为你吹风,那他是演的。
这话的意思是,先前的一切在她的记忆中逐渐远去了;她当年太单纯,竟然将爱情和不可抗拒的命运混为一谈。这一刻,她见到的并非诸星大,而是赤井秀一。性命有虞,危险迫在眉睫;而她端起这柄枪。
黑暗中,她没有那么好的视力,看不见头顶上一双沉默的碧绿色眼睛注视着她,然而赤井秀一的呼吸打在她头顶,频率也如他的心跳般均匀。这人做吹风机时一塌糊涂,但确实是一把好枪。
所以宫野明美先开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是不是该改头换面,离开日本?还是说我得配合假死,做你忠诚的保证?”
意外于她的勇气。赤井秀一一挑眉:“可行。”但是想的有些远了。首先,我们得想办法从波本的眼皮子底下顺利的逃亡。宫野明美的手指此时就搭在他的颈侧,冰冷柔软,而且潮湿,像一个夜晚。手转而搭在他的胳膊上,他们已进入了逃亡状态。赤井秀一探出头查看外界的状况,波本不在。拿出手机来看,得他主动去问乃至打电话,对方才不情不愿回一条短信:在案发现场走不开,你自己走,但是车留下。
脱不开身那就好。
他转而斟酌如何安全地把宫野明美送走。
如果当真能送到海外当然好,只要能送到;但如若其中真的出了岔子,FBI难道就是铁板一块了吗?我看未必。赤井秀一也未尝不曾意识到这点。其中任何一处扯皮,任何一次失误,最后的结果都有可能谬以千里。
那安置在日本呢?离开东京,但会不会只是无用功?或者她会有什么想法。
“你想去哪里?”他顺便提醒道,“别调副驾驶的座椅,下一个人会察觉。”
总不能波本说要他留车就真留吧?难道带着宫野明美两条腿压马路?
“难道不能说是别的成员坐过副驾驶?”
宫野明美随口提了一句,并且按照赤井秀一之前的要求用围巾包住头——这是最大限度能减少毛发脱落的方法了。她并没等到回答,然而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每个成员究竟都习惯于多高的座椅,副驾驶上本该呆的这位门清。
好吧。
至于去哪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宫野明美听着赤井秀一简明扼要地分析了一下纽约和东京各自的优劣,并且表示如果她愿意的话,去伦敦可能稍微麻烦些,但并不是不行。
我明白了。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我也都想过。……我知道凭我的能力,应该帮不上什么忙,还站的十分靠近风暴中心,也让你们碍手碍脚的。”
她的用词是你们。赤井秀一记住这个词。你们。他愈发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意味,知道宫野明美的出逃绝非她一人之力。今夜的基督山伯爵,悄悄地推了他们一把,二人方才相见。
“但是我不可以丢下志保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就像我确认她也不会丢下我那样。”宫野明美慢慢的,诚恳地说,“为了她,我会奋不顾身。”
于是有一刻赤井秀一也想起自己的妹妹来。记忆里她小小的像个刺猬,又像颗豆子;看着很小一个,但是是实心的。扎进人堆里像是潜泳,然而声音变作泡泡浮上来。和社会规训的女孩模样远远不同,但我无条件的爱她。可惜我无法亲眼见识她如何长大,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大孩子。当然。我当然能理解这种感情;因为我也正为了我的家人而奋不顾身。
他说:“我明白了。”
刚刚表明心意的话说来不过脑子,出口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宫野明美知道这下自己的意愿能得到实现,第一反应是欣喜,随后是忧虑。
“这样会不会很麻烦?会妨碍你们的行动吗?我,我也只是说一下,不要太在意……”
她急迫地问,但声音越来越弱,自己动摇了。赤井秀一摇摇头。
“你不用担心。”他面色平静如常,发动汽车,“是你提出了这个想法,而我拍的板。这其中我的参与不可忽视,因此所有的都有我的一份。困难也好,责任也好;哪怕是失败后的后果也好,我们都会一起承担。分配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他们离开了。
几天后搜寻宫野明美未果的琴酒得到了黑麦的消息:她逃到我这里来了。当然,汇报的主旨大意如此,真要还原则还得加上许多挑动人神经的怪话来;他们也不怎么和睦。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琴酒要在远处通过微型摄像机亲眼看着宫野明美死去,动手的也必须是黑麦本人,不可经他人之手。
黑麦答应了。那夜山林里枪声惊起飞鸟,而后是一声爆炸。宫野明美在录像带里哭的肝肠寸断,苦苦哀求他放了自己;说了许多好话,说我们之间的爱,难道都是假的吗?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眼泪不要钱的流。她得到的回答是:你太吵了。你说的那些,我全忘了;倒难为你记得。
那双漂亮的,像是雌鹿般又大又拥有蜷曲睫毛的眼里的高光顿时熄灭了。她的心上挨了一枪,血液立刻喷出来。星星点点,几乎溅到摄像头上,被毫不留情地抹掉。黑麦扭头就走,一丝怜悯都不肯施舍。说来也怪,也许是山里信号不好,偏偏此时微型摄像机出了点岔子,连带着耳麦的通信也不畅起来。等信号恢复正常,琴酒重复说了好几次要打头,终于有一次传递过去。
打头?你看现在这哪有头啊,这全是爆炸后的碎片,你要不要吧。听了他的要求,黑麦冷笑一声,侧身给微型摄像机展现身后的场景:一片火海,满地残骸。我都把她油箱打爆了,车毁人亡,你才让我打头?她妹妹还有一颗,你要是嫌手痒可以去过过瘾。
雪莉的头可不能随便乱打。她手上握着组织的最高研究成果,真动了谁来负责研究?总不能琴酒亲自上吧。他冷哼一声,决定不和这人计较。动物园最近骚扰不断,他今天的任务都做不完;能腾出时间来看宫野明美被处决,已经是对她能成功逃出自己追杀这一行为莫大的重视。
他离开了。即便琴酒不在现场,赤井秀一也不回头。做戏得做全套,既然已经付出这么多人力物力,那就一处破绽也不能留。一边走着,他也想:让摄像头和耳麦适时故障倒是可以做到,只要精度到了自然可以实现;但是真有爆炸后一段时间内能保中心安然无恙,连温度都不升高的炸.弹,时间一到就开始自然燃烧?这么反常识的东西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牛顿第二定律被推翻了,焦耳开尔文麦克斯韦听完都死了。哦他们本来就死了。
反正宫野明美安全无事就好。剩下的……人家能在组织里混这么久,有几手不外传的本事又能如何呢。
又过了几天后,帝丹小学来了名温柔漂亮的女老师。黑色长发,眼尾略微下垂;气质亲和,孩子们都爱她。她叫广田雅美,看上去是那种幸福家庭成长起来的女人,人生顺遂,大抵并未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
这些暂且不多赘述。总而言之,宫野明美死于黑麦之手,死于曾经的男友的枪口之下,实在令人唏嘘。当然,如果要细细去看录像带,卡顿前一秒,能看出宫野明美并未立刻死去;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可能是死于爆炸或是爆炸后的漫长灼烧,而非仅仅是那一枪。只是火烧的实在干净,骸骨上一丝人体组织都不剩了。判断人死于火灾前还是火灾后得查看肺部是否有烟尘,这样当然是判断不了的。
“是。你说得对,她或许没有立刻死去,或许的确死于火焰。你拷了录像带,还连着看了那么多遍?”贝尔摩德静静地听完,有些无趣地用手指绕头发;她是恨着宫野夫妇,所以也连带着恨起这两个女孩来;但恨也不平等,接手了药物研制工作的宫野志保显然更受她的偏爱,或着说偏恨。所以宫野明美死去的录像,她看了两遍就腻味了;其中哀求男人顾念旧情放了自己的话更是可怜又愚蠢。寄希望于男人的爱还不如信自己能抄起一对高跟鞋打过黑麦一路杀出去。只是没想到波本的恨意能浓烈至此,看这么多次,可能还用上电脑处理,一帧一帧盯着看。
“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记仇。”贝尔摩德调侃道,“他们家虐待过你咯?”
波本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只听身边的女人笑个不停,有人逗猫就是非把猫逗生气了才肯罢休的。他继续开车,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丝颤抖都没有过,笑容的角度也丝毫不变。就像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