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盛辞倦极而眠,朦胧中有人抱起她回了房,她不用睁眼也猜得到是谁,但已经再无一丝力气,索性任自己沉进睡梦中。
再醒来,已是日上竿头。
她一睁眼就闻到满室清苦药香,一个稀疏白发的脑袋正摇摇晃晃。
她撑起身想下床,白仙仙听见动静转头,连忙“哦呦哦呦”地怪叫着把她按了回去:“殿下,你可得好好躺着啊!”
盛辞抓着他的衣领问道:“丹雁呢?”
“那个小姑娘?你府里的庸医不中用,幸好有老朽赶来及时救治,现在已无性命之危。”
盛辞这才松了一口气。
“醒了?”
门外走进来个浑身几乎缠满白纱布的人,是贺子骞端着碗药过来了。
他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笑嘻嘻道:“居然还真打赢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带着丹雁姐走了。”
白仙仙接过药碗就赶他走:“去去去去去,你这臭小子,她还没你伤得一半重呢,药熬好了就快回去躺着!”
贺子骞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管好你自己吧。淮安王的事,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盛辞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什么事?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
“殿下啊,你先把药喝了,养好伤再说,我去看看药熬好没有……”
白仙仙默默转身想溜,被贺子骞提住后领拽了回来。
他哭丧着一张老脸,可怜巴巴地竖起三根手指头:“我白仙仙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
贺子骞推他一把,“轴脾气老头儿,你还是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白仙仙叹了口气,在盛辞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道:“我跟你父亲曾是忘年交,他当年征战南疆之时,不仅留了我一命,还赠我许多美酒,一起在忘仙林对酒当歌……那可真是好时候啊!”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我当时热衷鼓捣美酒,有一年自己研究酿出一种好酒,名叫‘梦留连’,那叫一个醇香味美……可惜有个弊端,就是饮酒后手脚麻痹,动弹不得。”
盛辞闻言,目光微凛。
白仙仙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她,才继续道:“那晚中秋宴,我不想再在京城露面,就托人送了一坛‘梦留连’给他,谁知火起……肯定怪我这老头子给他送的酒!我这才自请在殷颢那小子的牢房里待了几年,以此赎罪。唉,真是造孽啊……”
说完,他垂下了从前总是神气高昂的脑袋,像个犯错的孩童一样,喃喃重复:“都是老朽的错,都是老朽的错……”
盛辞轻咳一声:“白老……”
“慢着!”白仙仙喝住她,眼含悲壮,“一命换一命,我知道。但我那远在南疆的关门小弟子,还有一样绝学没有传授,你给我两个月,我去去就回,这样我才此生无憾,可以放心地……”
“白老!”盛辞无奈地打断他,“根本不是你的错。我父王没有喝你那坛‘梦流连’。”
白仙仙愣住了。
贺子骞悠闲地作壁上观许久,这时候才出声:“老头儿,你那酒里有一味麝兰子,淮安王对这种药材过敏。”
盛辞点点头,继续道:“他只是不忍辜负你的好意,才客套夸赞,实际上他从来都没喝过。你每次遣人送来,都是我和贺子骞埋的,现在府中还有十几坛,只是那时不知道是你送的。”
贺子骞幸灾乐祸:“啧啧啧,淮安王可真是大善人啊,嫌难喝也不跟你直说,你看这误会害的。”
白仙仙气得指着他大骂:“臭小子!你早就知道!居然不告诉我!”
“谁让你个老不死的天天胡说八道?该的。”
白仙仙一屁股坐在地上:“狗娘的,老头子我白坐了七八年牢!”
*
乌龙一场过后,盛辞为了慰藉白仙仙的七年牢房之苦,派人把府中窖藏的美酒尽数取出送给了他。
白仙仙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待了多年,见此美酒,大呼要畅饮痛快,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满面酡红,摇摇晃晃地开始撒泼作态,把一众侍女家仆都逗得发笑。
贺子骞坐没坐相地歪在院中长椅上,咬着草根向盛辞讲起他和白仙仙的事。
他的确师从南疆,不过拜师时,他师父就已经出师下山了,他只见过自己的师姑流桑,也就是白老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位关门女弟子,据说年纪小但悟性极高,是白老破格收下的徒弟。
总之,贺子骞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声名斐然的师爷。
进了地牢之后,他也不怎么搭理这个总过来阴阳怪气的臭脾气老头。直到昨天早上,他伤势过重命悬一线,白老才出手相救。
一来二去聊起天后,两人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盛辞也忍不住感叹,实在是巧。
几人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白仙仙嫌一人喝酒太过憋闷,远远看见了长廊下抱琴路过的温虞,便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站住!”
温虞淡然止步,回身望向他。
目光触及那抹身影,盛辞心中浮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这些天京城中人人都议论,说她的新欢另有其人,温虞攀高枝不成,还没几天就被厌弃了,实在可怜可笑。
府中家仆也落井下石,没人去服侍他,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他从不抱怨,一直处之淡然。
这人费尽周折,难道就为了留在府中对她使美人计?
牺牲真挺大的。
白仙仙摇摇晃晃地抱着酒坛子走近温虞,醉意上头,眯着眼开始胡言乱语:“嗯?你是……灵兰神女?”
贺子骞冷冷道:“什么神女仙子的,你这老头儿已经醉到连男女都分不清了?虽然他的确是长得娘了点吧。”
温虞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慢慢把衣袖从白仙仙手中抽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老先生,你醉了。”
白仙仙摇摇头,“不对,不对,不是……”
话音未落,他已醉倒在地,卧在青石板路上就酣睡起来,鼾声如雷。
贺子骞骂骂咧咧地把他拖走了,院中只剩下盛辞和温虞。
他率先开口:“殿下,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盛辞静静望着他,午后阳光倾泻,是春日里少有的晴暖天。
“为何救我?”
她欺身上前,不屑再遮掩也不必再遮掩,“昨天放倒那个狱卒的是你。你昨晚若是袖手旁观,可能我就死在殷府了,岂不正合你意?”
昨晚出手的是他,这是盛辞猜的。其实她只有三分把握。
温虞反问:“我为何要殿下死?”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倒把她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虞平和地望着她,“不知那位贺公子和殿下说了什么,虽然温某接近殿下的确目的不纯,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害殿下。”
她定定与他对视了许久,还未开口,就有人匆匆赶来通报:“殿下,殷大人登门拜访。”
殷颢?
她不上门兴师问罪,他倒自己主动来了?
*
殷颢是个武将,却长得清瘦斯文如一只鹤。他迈进府门,还未见其人就已经闻其声,爽朗浑厚:“嘉乐郡主,别来无恙啊!”
盛辞淡淡道:“殷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没来得及准备,有失远迎。”
温虞跟在她身旁,负手而立。
殷颢摆摆手:“唉,别这么生疏啊!殿下大婚时老臣本该来祝贺,却忙于政事,礼到人未到,真是可惜、可惜!殿下,不会责怪老臣吧?”
“怎么会?我是晚辈,哪有责怪长辈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
殷颢客套之后,不慌不忙地切入了主题:“听说殿下和冷将军一向交好,不知昨晚冷将军夜访寒舍之事,殿下可知?”
盛辞不动声色,只挑了挑眉毛:“哦,有这种事?冷将军去找殷大人做什么?”
“不巧的是,老臣昨晚恰好携拙荆去友人家敷赴宴,未及招待,也许是冷将军心有不满,将老臣的府邸闹得天翻地覆,还劫走了一位府上做客的小友。依殿下看,这是否着实有些过分啊?”
话音刚落,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温虞,眼底划过复杂之色。
盛辞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原来是为贺子骞而来。只不过他所得消息残缺不全,一叶障目,所以才以为是冷将军为自己夜闯地牢劫走贺子骞,设计抓捕不成,反而还放走了白仙仙。
殷颢这下应该猜到了贺子骞的身份与目的,只不过急于遮掩,反而在她这露了马脚。
她笑道:“不瞒殷大人,冷将军昨天的确送来了位少年,说是知道我父王当年大火之案的关键内情,让我去找一个人。”
殷颢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内情?失火是常有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请殿下也不要过于介怀。人有生老病死,活人还是要继续过日子的嘛!”
她直视着殷颢的双眼,语气平静,却暗藏着难以忽视的寒意:“王府当年马厩中有位好赌的老马夫,不知道殷大人是否还记得?”
殷颢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干笑道:“马夫?当年的淮安王府,仆从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自然是没印象的。还请殿下见谅。”
“殷大人贵人多忘事,无妨。我会找到他的,只是,我知殷大人手中密探无数,可否也替晚辈查一查啊?”
她面上云淡风轻,指尖却已深深陷进掌心。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晚的确是殷颢买通老泥鳅放的火,哪怕会将朝堂搅弄得天翻地覆,她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替父王报这个仇。
她父王一生为百姓鞠躬尽瘁,铲奸恶、除贪佞,何曾愧对过家国?他哪怕总是因为过于清正刚直被那群官宦针对,也从没有后悔过自己任何一个决定。
钱财权势、名望地位,对他来说比不上出门看看街巷人家的安乐烟火,可那些人却要为了这些东西置他于死地。
如果这世上万事真的没有公道可言,她不介意做以恶制恶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