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辞脸上燎起一片炽热,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慢慢地靠近过来,目光专注得甚至有些虔诚,然后,柔软微凉的嘴唇轻轻印上她的额头。
天地间仿佛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花香,流水,夜风,这一刻,盛辞忽然觉得心盲了。
她很难言描这样的感受。从来清明自持,却因为这个不带任何欲念的吻,好像可以放下这么多年来萦绕在心头的家国、社稷、江山、情仇,不顾一切,不问一切。
下一刻,温虞薄唇微动,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
她却突然反应过来——贺子骞呢?!
这个方寸大小的小镇上,贺子骞从换完衣服说去查探情况开始,就再也没在他们眼前出现!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推开他站了起来,“不好!”
歌舞笑闹声掩盖着这个夜晚的不安宁,真正的危机却从未停下脚步。
盛辞一口气跑回灯花集市,在聚集的人群中四处都张望过,贺子骞不在,赵三旻也不在,甚至这里的绿衣军也少了绝大部分,只有零星几个绿衫子在人群中走动。
“……快回镇上去!”
赵三旻本来就打算抢占那个小镇,今日是流觞节,他们根本无从防备!
盛辞从农户家牵了匹马,见温虞也跟了过来,有几分犹疑:“你不是骑不得马吗?”
“与你共乘就可以。”他翻身而上,弯下腰把手递给她,“殿下,你有伤在身,今晚不要动手,交给我。”
夜色沁凉如水,疾风在耳边飞速掠过。
两人来到镇上,四处灯火通明,却不闻丝竹歌乐,只有家家户户中的怒喝与哭泣求饶声。
离他们最近的一户,里面似乎是个独身的老太太,没有壮丁也没有银钱,一个绿衫子见实在搜刮不出什么油水,气得砸了所有缸盆锅碗。
头发花白的枯瘦老太太跪在地上,布满皱纹的额头很快见了血,哭声呜咽:“军爷,放过我吧,我老婆子实在没钱啊……”
绿衫子本来要走,又注意到她耳朵上摇晃的金光,喝道:“老东西!你耳朵上这是什么?”
说着他就伸手去扯,老太太连忙护住,连连后退,“军、军爷,这是要带进棺材的……”
绿衫子不管不顾,粗暴地伸手捏住一扯,竟然直接将金耳环生生扯了下来,老太太的耳垂瞬间血肉模糊,疼得摔倒在地低声哀叫。
盛辞怒极,刚抬脚要进去,被温虞挡住去路。他低声道:“我来。”
旋即走在了她身前。
绿衫子见又有两个穿着绿色衣衫的人进来,洋洋得意,刚要开口炫耀“战利品”,却见温虞衣袖一挥,那个绿衫子惊呼一声,顿觉双目陷入一片黑暗,火辣辣的剧痛席卷而来,痛得他捂着脸在地上连连打滚哀嚎。
温虞扶起那个还在发抖的老太太,道:“老人家,快离开这里避难吧……路上小心。”
他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老太太啜泣着,点点头离开了。
盛辞望着满屋子的狼藉,闭了闭眼,“不该这么晚行动的,如果早些,镇子上的居民也不用这么……”
这个镇子本来就在荒年中日子过得艰难,被绿衣军这么一侵扰,只怕那些人家连苟活都成问题。
“……殿下。”温虞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我们先去找到那个医师,救他出来之后,就没有别的后顾之忧了。”
“……你想直接杀了赵三旻?”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有些惊异,“万一那些绿衣军动乱起来怎么办?”
“我们已经探清楚这些绿衣军的底细了,不是吗?”
他声音沉稳,“他们没有信念,没有目标。只要有首领在,有食物吃,能活下去,就可以听命于任何人,也许其中大部分人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清楚,只是那些领头者通往权势的垫脚石。”
盛辞没有说话。相识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发觉他竟然有如此的胆识和魄力。
她转身去牵马,有几个影卫如羽毛般无声出现,跪在她身前:“殿下,请吩咐。”
“兵分两路,你们去制止这些绿衣军,我去找贺子骞。”
温虞拍拍她的肩,拿过缰绳,眼底透出些笑意。
“娘子,是‘我们’。”
*
这一夜混乱至极,绿衫子和王府影卫穿梭在小镇各处,温虞牵马转了几圈,竟然都没有看见贺子骞和赵三旻的身影,甚至连几个从王府一路跟过来的普通护卫也不见了。
盛辞沉吟片刻,想起白日里也许有几个影卫驻扎在此,唤出人来问了问,统统回答不见其人,都是跟着她隐在客栈中的。
依迹寻人是贺子骞的长处,如今他不见踪影,她倒是真的犯难了。
这时,其中有个影卫迟疑着道了句:“……殿下,我留意了下那个绿衣军头领,好像见他往后山去了,不知贺医师是否跟着……属下擅离职守,请殿下责罚。”
……这群父王亲手训出来的影卫,真的跟他性子一样倔如蛮牛,不懂变通。
盛辞叹了口气,一时语塞,只好道:“你先去忙,日后再议。”
温虞于夜色中判断了下后山的方向,策马而去。
一路都是陡坡,越往上,马匹载着两个人越艰难,两人只好下了马,准备步行而去。
温虞在她身前蹲下,“你膝上还有伤,我背你。”
盛辞这会莫名觉得有些不自然。她在沙场受过那么多伤,早就习惯了疼也忍着,怎么这人总要对她背来背去抱来抱去的。
她正犹豫,已经被他拽到了背上,声音带着些笑意,“小心些,莫要摔了。”
他一步步走得快而稳当,山路曲折,遍布着灌木丛和碎石,他几次踉跄,□□,却丝毫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盛辞有些愧疚:“等会下山我自己走。”
温虞停了片刻,等呼吸平稳才道:“……你不要总是受伤,就好了。”
越靠近山顶,树林越葱郁茂密,几乎看不清前路。
还好,接近山顶时,似乎隐约能望见一盏灯火。
这时,不远处响起阵阵人声,盛辞反应迅捷,从他背上跳下来,拉着他藏进灌木林。
——果然是赵三旻。
他手上提着盏花灯,四处逡巡不见人影,狠狠地骂了声:“奶奶的,又是野兔子?”
说完,他就转身往回走。盛辞屏住呼吸,顺着他走去的方向眺望,只见一个背对他们的绿衫人被紧紧捆缚着,似乎嘴里被塞着东西,只能挣扎,却出不了声。
赵三旻吹了吹灯芯,让它燃得更旺一些,然后凑近那个绿衫人照亮他的脸,“啧”了一声,道:“长得倒是挺清秀啊,怎么来本王这干下毒的勾当?”
盛辞压低声音:“果然是贺子骞,他怎么下个毒都能被逮住?”是有多明目张胆啊……
温虞比了个“嘘”,拉着她伏得更低了些。
只听赵三旻继续道:“本王也不难为你,你自个儿选吧,要么你说出来,要么你就从这——跳下去,粉身碎骨!”
顺着他手中花灯照亮那处,能看见不远处就是一道断崖,陡峭非常,三步之遥就是难以见底的万丈深渊。
贺子骞抖了抖,什么话也没说。赵三旻十分不耐烦,拖着他就靠近了悬崖边,逼着他往下看,大声道:“你他娘的到底说不说?说就点头!不说就下去!”
贺子骞显然被吓得不轻,两只脚拼命蹬踹着空气,却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到底想问贺子骞什么?!
盛辞有些着急,温虞却按住了她,轻声道:“不是他。”
什么?
盛辞微惊,这才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个绿衫子只是身形和贺子骞有些相似,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脸部轮廓根本不是贺子骞。
她松了口气,却发现赵三旻威胁不成,直接将那个绿衫子往悬崖下拖——
眼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要在眼前流逝,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住手!”
话一出口,温虞望过来的眼神微微带了些惊诧,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站起身道:“放开她!”
“哼!我方才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一对野鸳鸯呢,原来是你们两个……”赵三旻冷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挟持绿衫子的姿势,向他们走过来,“来坏本王好事的?本王可是在审问奸细!”
盛辞这才发现,那个绿衫子是个清秀的女子,此刻满脸都是惊恐的眼泪,
她斟酌片刻,道:“您明日就要承袭淮昌王之位,何苦今日杀生?岂不是没了彩头?”
“你这娘们儿懂个屁。”赵三旻呸了一声,“什么承袭?这个王位本来就该是老子的!要不是那个徐昌吃女人的软饭……哼!”
他说着,用手中花灯砸了砸那个少女的脸,“你们想英雄救美是吧?成,先让她把财库的位置吐出来再说!”
少女惊慌失措,对他们颤声道:“救我!救我!”
她大半个身子已经悬空,盛辞见状,立刻飞身扑过去,袖中匕首直直刺去——
赵三旻立刻闪身避开,盛辞趁机一把将那个绿衣少女拉回了安全地带。
少女终于从危机中逃脱,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她凝视盛辞的脸片刻,才喃喃道:“淮安王……淮安王……你是淮安王的女儿?”
盛辞无心顾及她,更没来得及想这人为何会认出自己,只胡乱地一点头。
一旁的赵三旻恶狠狠大声道:“谁他娘的管你是谁?这样的乱世,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天王老子,今天穿金戴银,明天就是剑下冤魂!老子见多了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你们把百姓当成狗,总有一天,我们也会骑到你们头上!”
温虞冷笑道:“那你们身居上位,又是怎么做的?你们欺压的,只是和你们从前一样的百姓罢了。”
赵三旻不服,继续道:“老子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东西!一个个虚情假意,想骗老子……”
正当几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叫嚣着的赵三旻身上时,盛辞身边那个绿衫少女竟突然扑了上来,向她狠狠推了一把!
盛辞未及防备,这一下直接身体悬空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右手攀住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支撑住整个身体勉强悬挂在崖边,不至于立刻坠落。
赵三旻抓住时机,立刻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目光凶狠,拼命用脚踹着她那只紧紧攀住石块的手,嘴里叫嚷着:“你去死!你去死!”
盛辞艰难支撑,体内气力飞快流逝,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却只听一声轻响,赵三旻的头颅与身体分离,从她眼前直直飞了过去,掉落悬崖。几滴鲜血滴在她脸上。
温虞一脚踢开赵三旻还留在悬崖上的身体,伸手拽住了她。
他的脸色因为用力涨红,额上青筋暴起,素日里一向冷静自持的模样全然不见。
盛辞另一只手在空中尽力攀抓着,想寻找另一处凸起借力,却骇然发现,这一整块崖石竟都开始松动!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贺子骞焦急的声音:“盛辞!盛辞!姓温的!你们在哪?”
温虞静了一瞬,突然道:“跟我一起坠落吧,娘子。”
盛辞一惊,浑身凉了个透——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