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月薇看到那张在视频对面熟悉的脸时,她还是选择信了。
那么熟悉,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她宁可相信是尘醉回来了,也再也不愿意相信是有人假扮的。
“你别哭啊。”尘醉看着对面都要哭出来的何月薇,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吗。”
“你让我别哭?”
泪眼朦胧的何月薇抬头注视着屏幕对面的尘醉,强忍住泪水。她们都快十八了,早已经不是孩子。
“该哭的这两年早就哭完了。说说吧,你去哪了。”
*
吃过午饭,尘醉离开了古宅,沿着巷子径直往前走。当年的巷口有家咖啡店,也是离开前最后去的地方。
盛开的花朵挂满树梢,仿佛带着尘醉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恣意的曾经。一切仿佛都在昭示岁月止步于那年的初夏,一直没有离去。
尘醉点了与那天一样的东西,两杯美式,一杯拿铁。
突然想到了什么,眉眼低垂的她朝着新来的店员说:“有一杯美式不用了。”
再低下头时,她还是会忍不住的流泪。沾满泪珠的眼睛散去了几抹当年的朦胧,散去了青涩与伪装,也不再是从前了。钻心的痛终究告诉尘醉再也无法归去的事实。
若不是手术耽搁的一年,自己根本不会错过这晃然离去的岁月;但又或许没有那天的离去,这一切都会如当初一样美好。她失去的,远比她得到的更为令人在意。
坐在窗边,眼前是拿铁与美式。回来的时间迎上晚春,枝桠探窗,天光旖旎。再过些日子,又是一年初夏。
带着帽子的女生从门口进来,无疑正是何月薇。尘醉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尘醉。飞奔向那个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她紧紧地抱住尘醉,再也不想松开。
她比尘醉还高些许,倒是犹如失散多年的姐妹。
可不是吗。
她们认识得太久,从小到大。
“你现在已经是女生了?”何月薇轻轻地问道,眸中略有怅然。
“嗯。”尘醉同样如同呢喃般低语。她又哪里知道,曾经的何月薇宁可她是一个男生。
“我是不是...”尘醉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伸出的手指紧紧捏住了耳垂。修长白皙的玉指宛若当初,双指间那张纸条仍然历历在目。
“你不是尘逾,是尘醉。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最好的姐妹,最好的闺蜜。”
何月薇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无论她曾经如何看待这份情谊。是病态的爱慕,却从没说出口;是幻想中的百合,却因他是男生,而可以免受世俗的谴罪。
但她喜欢的,其实一直是那个活泼娇俏的尘醉,而绝非一个温文尔雅的尘逾。如果无法接受,她们甚至连姐妹都做不了,也便就此沉沦。
反手紧紧抱住何月薇,尘醉将脸埋进她的怀抱里。剧烈的心跳掩饰不住空虚与恐慌,但却是在入怀那一刹悄然释然。
人间有许多遗憾。若非她本该就是一个女生,被性别认知障碍缠身,或许她们才是注定走在一起的人。
良久,松开手的二女坐在窗前,浅浅地喝着手中的咖啡拿铁,沉默蔓延空气。
擦去嘴角的拿铁,何月薇问道:“游归知道你回来了吗?”
尘醉摇摇头。
何月薇到嘴边的话止住了。愣了半晌,诧异道:“你没说?”
她看不清被碎发遮住的脸颊,只是看着尘醉点了点头。眉头皱了皱,她望向尘醉另一边空着的位置,再度陷入沉默。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记得那天离开咖啡店,他们俩是一起走的。
*
每周日李怀安都会去国家队的训练场找游归,以至于看门大哥都已经和他混得老熟。
他和游归一年前来到北京。他随父母来北京的高中读书,而游归来北京之前就已经被被保送,因为训练,留在北京。
事实上,一中的宿舍早就转给了其他学生,尘醉也不知去向,唯一住处只有队里分配的一间公寓。
队员大多都自己的居所,游归年龄小,从省队来到国家队,只是平时跟着训练罢了。哪天没训练,就待公寓。
李怀安敲了敲公寓的门,过了好久,游归走出来开了门。
公寓不大但却设施齐全,冰箱电视卫生间都是酒店一般的标准。李怀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周围有些凌乱的环境,皱了皱眉。
游归躺倒在一旁的另一张沙发,宛若堕落的人儿,抱着电脑,打着游戏。
也只有训练的时候,他才能打起精神吧。
李怀安看着游归那慵懒的眼睛,曾经的清澈与阳光,又或者是他尽力掩埋的内向,都被堕落替代了。
他也曾问过朋友以及当年的同学尘醉的去向,却无一人所知。亦是被救赎的男孩再次堕落,又或是李怀安眼中的一蹶不振,都指向眼前的青年。
如当年般阳光而又俊朗,却只是具空壳。
“你这有没有什么吃的。”李怀安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了,问道。回去晚自习,估计也抢不到饭了。
游归放在电脑站起身,走向冰箱。打开冰箱门,冷气扑到他的脸上,第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酒瓶。自从离开以后,它随他四处奔走。去过尘醉的古宅,一中的宿舍,最后来到了北京的公寓里。
收回目光,游归有些疲倦地伸手拿出两罐黄桃。打开盖子,游归拿勺子尝了一口,酸的。
看了眼保质期,可食用日期停留在去年的一天。游归的潜意识涌动——那时他已经不见了。
黄桃罐头会过期,秋刀鱼会过期,就连保鲜纸也会过期。抿了抿唇,游归感觉爱也会过期。
保质期停留在他离开之后的一年。一年又一年,两年过去了。曾经盛放的花会枯萎,曾经炙热的心也会冷淡。万物因时间而变质,人心被时间所磨平。
但他心有不甘。吐掉嘴中酸涩的黄桃,将两罐罐头丢进垃圾桶。拿出一盒饼干丢给李怀安,游归望着天沉默不语。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游归转身再次打开冰箱门,一把撬开酒瓶瓶盖,棱角深深的嵌入手指的皮肉。
几滴鲜血不经意滴入酒瓶,与鲜红的汁液混合在一起。猛的将酒对着嘴灌了下去,酒液宛若洪水般宣泄入他的口中。
李怀安从沙发上站起身,紧紧的按住他灌酒的右臂,却怎么也拉不动。等到他奋力一拽,瓶子坠落到地面四分五裂之时,酒也差不多喝完了。
“你不要命了?”
松开手,李怀安直直注视游归那失控的面庞,“你最好清楚你在干什么。陈年红酒,一大瓶,你身体不要了,你前程不要了!”
“当初尘醉喜欢的是这样的你吗?纵使他不在了,你自己的人生也宁可不要了吗?”
碎裂一地的玻璃折射着天空映入窗子的天光,斑驳的光芒照在游归的李怀安的身上。沉沦的他好似行尸走肉般发狂,又那样的平和,令人感到恐惧。
游归感受着照在脸上的光芒。和黑夜里照亮卧室的台灯一摸一样,和照进□□,照进灵魂的光如出一辙。
“如果他不在了,找到他就是我的人生。”
幽幽地坐在沙发上,游归望着一地的碎片,望着身处叠叠浮光中的李怀安。
“你知道吗,没有他,我的前程早没了。我的后半生就是来赎罪的,就是来报恩的。”
“我从不会沉沦,因为只要我相信他还活着,我们就始终有希望重逢。”
李怀安像看怪物一样盯视着游归,惊恐道:“你怎么了?你先冷静冷静,这样会出事,你别动,我带你去找心理医生...”
“不用。”游归淡淡地道,转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吓到你了吗?”
望着落寞而却充满希望和斗志的双瞳,李怀安紧紧攥着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松了。
“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陪你一起找。”
游归摇了摇头:“你安心准备高考吧。我放了一个月假,回一中看看。”
“那你保重,我回学校了。”
游归点点头。目送着李怀安打开门离去,突然一侧柜子上,什么东西响了一下。过了几秒,接连不断的响声传来。
每天游归都会给手机充电,哪怕在屏蔽不重要的人后,根本就没有消息来过。
拿起厚重的老旧手机,游归看了看微信首页。突然涌动的小红点令他有些眼花缭乱。目光停留在那个“四中第一养生馆”,点了开来。
“尘醉回来了?”
“嗯。”
“好像是去国外处理家事了?”
“不知道,反正在一中看到她了,现在在教务处呢。”
“之前那个死老头一直在骗我们,尘醉办了休学,他没说!”
“...”
游归飞速滑动屏幕,查看最早回去的机票。窗外的光静静地洒在他的脸上。
订完机票的他放下手机,释然的躺倒在沙发。脸上紧绷的肌肉松了,淡淡的笑容与酸涩浮现。他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造化弄人。
喝下这瓶酒,他就回来了。得来不负吹灰之力,游归莫名觉得心中恐慌而又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