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拍摄进度再加快,重要镜头都压给裴眠了。
裴眠在剧里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外出传递情报的线人,一个是梨园名角顾衔白,为了混淆视听,前者作男人装扮,后者作女人装扮。
这部电影并没有把全部笔墨放在高层斗争上,起因便是主角定位。他不是某派核心人物,他最初愿意成为线人只是帮朋友的忙,在动乱年代,有信仰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是情义,顾衔白也经历着从小情小义转变为大情怀的过程。
整个白天排了三场戏,放慢速度磨,裴眠情绪大起大落,前一幕还在因为同伴被抓获而心急如焚,后一幕就要自己去张贴线报,紧张感拉满。
陆灼盯着镜头,街道很长的特写,记录下裴眠翻飞的衣角,和略显湿润的眼睛。
不少演员拿着小板凳坐在旁边学习,陆灼没管,沉浸在工作中,他这次是铆足劲的,裴眠给了他面子,他要用成绩还他这个人情。
“咔!”另外两个配角出现时,陆灼喊停了。
“节奏不对,你们是巡防,看到可疑人物,而且有可能和敌对势力有关,怎么可能直接冲上去,不要命了?这块要顿住,把迟疑的感觉演出来。”
配角演员是新人,被导演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脸都红了:“抱歉,抱歉,我们会注意。”
结果这场戏拍了十几条,场务打板打到手麻,陆灼扔了耳机:“停。”
裴眠见他神情不好,主动说:“我们单独过一遍吧。”演员讲戏,对自己的情绪和精力也是种消耗,陆灼脸更黑了。
裴眠亲自下场带人入戏,效果自然更好。
陆灼跟编剧黑皮商量后面的剧情,裴眠走过来,黑皮眼见陆灼跟变脸似的,严肃的神情瞬间缓和,站起身给裴眠递水:“裴老师辛苦了。”
黑皮心里发笑,暗地里笑陆导也变成了狗腿子。
下一秒,又听裴眠说:“导演才辛苦,尤其有追求的导演,想要把所有细节都抓准不容易,陆导太认真了。”
陆灼笑了:“裴老师这是在哄我?”
裴眠挑眉:“嗯,是在哄你,怕你午饭吃不好。”
陆灼摸摸鼻子。
黑皮夹在中间,往左看两眼,又往右瞅两眼,震惊于两人熟稔的对话:嘶,这尼玛……味道不对啊……
关键是,他好像被无视了……
两人一来一往,黑皮始终插不进去话,彻底伸腿躺平。
裴眠又和陆灼说了两句,回到了自己的躺椅上,经纪人小池给他一把小风扇,在他耳边叽叽咕咕:“新入行的导演就是磨叽,费了那么多时间,就拍了三场戏,万一延期结束,他们赔得起吗?”
话未说完,尾音逐渐减弱。
只因裴眠瞥了他一眼,小池后背顿时凉飕飕的,闭上了嘴。
“粉丝探班安排在什么时候?”裴眠问。
小池:“后天有主CP戏份的时候。”
裴眠:“通知路南乔了吗?”
小池:“知会过了,路老师很配合。”
裴眠想起路南乔,免不了头疼,这几天路南乔戏份少,却像花蝴蝶一样在片场溜达,偶尔围着陆灼打转,裴眠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上一次路南乔犯花痴病,持续了大概三周。
他的戏份在傍晚结束,小池问他要不要回酒店,他说:“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去练习室了。”
小池:“您要练京剧唱段吗?”
裴眠:“练台词。”
他拿着剧本找了个空旷的屋子,耍了会剑,盘膝坐在垫子上背台词,他习惯捻珠串,佛珠在手心划过,已经被盘得光滑。
夜晚户外人多,屋子里人少,大家都在吃晚饭,裴眠看了眼时间,八点钟。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像开盲盒一样,不知道开门的人会是谁,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来,但他习惯了等待,并不觉得枯燥。
小时候,他住在破旧老楼里,楼梯扶手生锈,稍微一碰就吱呀乱响,他的父亲嗜赌成性,赌输了就买啤酒回家喝,喝醉了就会打他。
他一个人在家看书或者做作业,总会竖起耳朵来听楼道的动静,他能辨认楼里大部分人的脚步声,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他就会团缩在被子里,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敲门的人不一定是父亲,也可能是来讨债的,或者友善的邻居。
长大以后,他坐在化妆间,经常看大门开合,大部分人都是善意的,越往顶层走,给予善意的人越多,慢慢地,他就不怕开门声了。
可他好像也不期待了。
老天没给过他什么礼物,不值得期待。
时间流逝,平静如水,他好似可以在一片沉寂中化为尘埃。
忽的,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轻声问:“裴老师,你在吗?”
时间指向八点半,裴眠觉得这一刻,很像圣诞节,有人千里迢迢,穿越人群,给自己带来圣诞礼物。
“在呢。”等的人来了,他悄悄,弯了弯眼眉。
陆灼推门而入,带着一兜子零食:“我听小池说裴老师在加班,过来犒劳你一下。”
他低头从袋子里拆出小盒牛奶:“不知道你们演员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每样买了点。”
裴眠看着玲珑小盒,刚才略显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墙上,道:“能帮我插上吸管吗?”
他声音柔和好听,有种软绵绵的慵懒,陆灼轻易联想到花园里的波斯猫,指尖连着心脏,一阵酥麻,他清了清嗓子,把吸管插进去,递给他。
裴眠接过。
陆灼拎着垫子坐在他旁边,两人在一块,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他习惯跟裴眠聊进度,比如下场戏预计要怎么排,跟谁搭档,哪场戏要提前。
裴眠耐心听着,在关键处提供建议。
“你练的是哪场?”
裴眠不好说自己刚才在走神,只道:“靠后的一场,跟乔南的对手戏。”
牛奶和面包都很小,没几口就吃完了,裴眠把包装纸扔进垃圾袋,看了陆灼两眼,忽而提议:“想不想当回演员?”
这意思是要陆灼陪他练台词了,陆灼当然不会拒绝,裴眠帮他这么多,业余时间又那么上进,这点要求必然答应。
“好啊,哪一段……”他笑得爽朗,边应着,边低头去看裴眠的剧本。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页……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演出来的。
【剧本18-3,夜晚,顾衔白着里衣,披着宽大外套,踢踏步子,敲响付成临的房门,付成临开门将人迎进屋子。
顾衔白斜倚在门框,说:“这么慢,我以为你屋子里有人了。”
付成临原先是个花花公子,最会调情,回:“我正要给屋子刷金漆,才好金屋藏娇,你看,这不娇娇来了。”
言罢,俯身抱住顾衔白,一个劲儿在他脖颈边啄吻……】
陆灼看了两行,自顾喝了口水:“……黑皮写的,确实有一套。”
裴眠舌头在口腔里微卷,笑了:“要来吗?”
陆灼喉结上下滚动片刻,似乎迟疑,又不想落了下乘,最后一咬牙,道:“来。”
事实告诉陆灼,话不能说太满。
他只说了两句,就有些受不了了,导演终究和演员不一样,眼见这些文字像拳击似的往他脸上招呼,他直接向裴眠举了白旗:
“我不行,这个真来不了,我还是好好做导演吧。”
裴眠笑了,又道:“你声音很好听,不做演员可惜了。”
陆灼咧嘴,道:“我家里人也这么说,他们很多也是演员,小时候春节表演节目,我哥哥姐姐吹拉弹唱,我不会这些,就表演诗朗诵,他们都说我念得好。”
裴眠一直在笑,眼睛亮晶晶的,陆灼扭头看了他一眼,触及他的目光,心口一跳,错开了视线。
好像很久不曾见人这样注视他了,陆灼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个想法。
“你呢?”
裴眠:“嗯?”
陆灼问:“你是歌手出身,肯定从小就很有才吧,有才华的小孩子,春节都要表演独唱的。”
裴眠笑容渐浅,道:“我们家……不过春节的。”
陆灼怔住。
裴眠聊得很随意:“我唱歌是在酒吧打工时,跟驻场大哥学的,他唱摇滚,带我进的圈子,后来因为我唱得比他好,会得比他多,就顶替了他的位置。”
见陆灼没说话,他笑道:“娱乐圈正规军很多,我是个野路子。”
话里分明有刀光血雨,吐露出来却只有云淡风轻。
陆灼陷入沉默,惭愧于提起这个对裴眠来说不太愉快的话题,又一时感到无措,他无话能说,找不到任何能接住他灵魂的东西。
他好像变成了剧本里的付成临,衣食无忧,大权在握,唯独看不透、读不懂顾衔白。
顾衔白经历的,远比付成临要多。
“野路子也没什么不好,自己闯出来的路,走起来更稳当。”他想了很久,才避重就轻地开口。
裴眠始终表现得很自然,“嗯”了声。
随后他攥攥台词本,语气很轻地道:“要不然我也遇不到你。”
陆灼怔住。
空气里再次浮起熟悉的香味,若即若离将他包裹住,做摄影师时,很多演员跟合作方都说过类似的话:“我得感谢这次机会,能跟您合作”“非常感谢您能来把关”“我们杂志遇到你,太有福气了”……
但从裴眠嘴里听到的这句话,和这些人表达的意思好像不一样。
陆灼觉得,里面多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