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眠的第二场夜戏开拍了。
戏里的顾衔白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付成临忙于公事,两人相处蜜里调油,表面风平浪静,顾衔白却始终记得付成临敌军的身份,提着一口气,生怕出现变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天不会让人一帆风顺,当时他们戏班进过线人的事情被付成临知道了,付成临杀了戏班里的“老生”,那也是顾衔白曾经的搭档,五十多岁年纪,拖着病骨养着孙子。
“我不是让你们逃了吗,为什么陈师傅没走,为什么付成临会杀他?”顾衔白失神地问,传消息的人也是原来戏班的,现在在这座小楼买菜帮厨。
“陈师傅腿脚不好,没来得及逃走,被姓付的抓住了,他不肯告诉付成临,戏班里那线人和谁最为要好,就被打死了!”
顾衔白嘴唇颤抖,退了一步,退到墙边。
他原以为付成临不至如此,他舍弃了那么多东西,总要换来些好处,却原来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个金镶玉的笼子。
传消息的人走了,顾衔白撑着走进屋子,才滑坐到地板上,他抓着头发,两只手发颤。
慢慢地,他摸到了衣襟处,窗外闪电劈亮了天空,也将他从混沌中震醒。
“你有信仰吗?”
这件衣服是有夹层的,两块布料中间,夹着友人要传递的消息,而他在付成临身边久了,又做过接线员,恰巧知道那个接头的人有可能出入的场所。
他要赶在付成临回来之前,将信息递出去。
旁人他信不过,也不能再拉旧人下水,他决定顶着暴雨自己出去一趟。
雨中,寻常的伞已经不起作用了,他戴着帽子,弯身闯进雨帘。
镜头下,只剩模糊的影子。
这段戏裴眠拍了两遍,第一遍道具组布光出了问题,洒水车提供的雨量本来就很大,布光角度不对,摄像机里全是模糊的,陆灼只好叫停,又来了一遍。
深夜气温不如白天,还是有点冷的,裴眠浑身湿透,嘴唇发白,喝了热姜水,陆灼眉头紧皱,脸色看起来比他还差,大家噤若寒蝉。
“夏天热,这点水不要紧。”裴眠跟他说。
陆灼:“撑不住跟我说。”
裴眠点头,站回了起点,他在雨里不能跑,还要经过几个岗哨,跟两三个演员说台词,这次节奏是对的,雨量打光也正好,十五分钟就拍完了。
小池赶紧给裴眠披上毯子,陆灼让裴眠休息会儿,把他的戏份往后延了。
裴眠换了身干净衣服,靠在躺椅上不声不响,小池不敢吵他,坐在旁边,两场戏间隔了半个多小时,小池注意时间,拍拍裴眠,提醒他准备上场了。
裴眠在梦里紧蹙眉头,缓了很久才醒过来,他撑住胀痛的头,揉了揉,问:“该拍哪场了?”
小池说:“25-1。”
他要和一位老戏骨搭戏,夜戏对身体要求高,裴眠不想让老人家陪自己熬着,虽然身体有些不舒服,但想来能撑过晚上。
等到达拍摄地点,老戏骨已经就位,两人点头打过招呼,各自寻找站位。
房鸥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对年轻人一贯没耐心,没办法,这些年流量当道,看不起他们这些老人家,再加上小鲜肉们演技不行,一条要拍好多遍,还得让众人哄着。
他此前看过裴眠演得戏,对他观感尚可,只是没料到,他今天刚上工没多久,裴眠就去休息了,间歇影响到了他的场次。
副导演跟他解释了一下原委,他表示不能理解:“我们当初演戏,哪怕冰雹下雪,也要忍着,演不好就再来,”
“他们这些年轻人,太娇弱了吧?”
副导演一个都得罪不起,闻言赔笑:“说得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哪儿能比得过您当年的体格,您见谅,我们争取后半夜加快进度。”
房鸥懒得再说,斜眼睨了陆灼一下,摇摇头,心道:导演还是稚嫩,压不住场子,什么都怕。
于是这场开拍时,他就存了几分“教育”的念头。
裴眠对此一无所知。
顾衔白很谨慎,并没有直接送信,而是以家里人生病为借口,先出门打听消息,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抓了,抓他的人有充数交差的意思。
“我听说你是那边的线人?”
顾衔白立刻将付成临搬了出来:“我是付先生的人。”
房鸥饰演的于大,踹了顾衔白一脚:“你是付先生的人?那我就是王母娘娘的人!”
裴眠明显感觉这一脚是用了力的,他本就头晕,差点没爬起来,他吸了口气,凭借多年职业素养,还是把戏接了下去。
“您若不信,可以叫付先生来。”
他眼眶微红,将男扮女装的语气动作演绎得十分精准,房鸥跟他过了两手,发现裴眠声台行表基础不错,拍戏也很有节奏感,和其他小鲜肉相比,确实高出一大截。
他教训的心减了几分。
这场戏拍得酣畅淋漓,大雨不停,两人的戏份也连贯,最终拍完一组特写镜头,场务比了个“ok”的姿势。
裴眠被人从地上搀起来,他又被踢又被打,再加上脸上的妆,看上去特别凄惨,有种凄凉的美感。
房鸥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年轻人不错啊。”
怎料裴眠没站稳,连话都没说出口,脚下一软,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小池被他拽得趔趄,众人惊呼出声。
陈最刚要问怎么回事,就见眼前一道黑影划过。
陆灼起身很急,外衫飘飞,踩过满地水,溅湿半条裤子,却在裴眠身前半米停下,小池几人把裴眠捞起,不少人吓到,叫医务组来帮忙。
陆灼挡开了围过来的人群,半蹲下身,跟小池说:“别干等着,送他回去休息。”
小池自从接手了裴眠的工作,还没见过他这样虚弱,一时慌了神,幸好围观人群里还有个陆灼能做主心骨,小池把裴眠送上他的背。
“辛苦您了。”
房鸥也很慌,他年纪大了,偶尔拿乔,但不想败坏名声,想起自己方才用力过猛,脸色难看。
陆灼眼风扫过他,说:“其它人先散了吧,B组导演来接手。”
副导演和场务全跑来维持秩序,剧组应急机制完善,好歹没出乱子。
陆灼背着裴眠,身上的人像火炉,圈子脖子上的手发冷,体内却是炎夏,裴眠的发丝柔软,不太舒服地蹭蹭,划过他的后脖颈。
他难受地哼了声。
陆灼轻声道:“你在发烧,头疼吗?”
裴眠稍微恢复意识,回答他:“不疼,晕。”
裴眠没有力气,直往下滑,陆灼将他往上垫了垫,背上的人很轻,比实际上镜还要瘦,好像吃两顿肉根本补不回来。
陆灼有些自责,他身为导演没照顾好自己的演员。
从拍摄现场到酒店,抄小路,起码也要走十五分钟,陆灼没管后面缀着的那些人,加快步子,匆忙将裴眠送回房间。
幸好裴眠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不至于费力穿脱,随行医生很快就赶到了。
“着凉了,外加营养没跟上,还熬夜,要想好的快,可以打点滴,我建议多休息,能吃药就不要挂水。”
医生说得中肯,他专门给影视城的明星看病,见惯了演员倒下,这行业暴利,但对个人身体而言十分摧残,他已经开好了打点滴的药和各类含片。
陆灼却道:“别挂水了,演员多睡两天吧。”
医生还挺诧异,不只他,小池这些工作人员也挺惊讶的,惊讶过后不由感激。
小池:“谢谢您。”愿意牺牲进度的导演并不常见。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陆灼让助理帮忙买吃的,小池赶快道:“您有事先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陈最却拉住小池:“这里让导演先看着吧,咱们去聊一下后面的行程安排。”
这件事确实要紧,小池犹豫了一下:“这不方便吧,导演事情多。”
陈最:“这有什么的,主角都歇下了,导演还能有什么事?”
小池满含歉意,麻烦陆灼帮忙照顾一会儿,话没说完,就被拉走了。
陈最临走向陆灼使了个眼色,陆灼看见了,一时之间百味杂陈,百口难辩。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裴眠睡得昏沉,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陆灼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
手指碰到他的脉搏处,感受到那里的皮肤,有轻微的凸起痕迹,他迟疑片刻,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腕。
手腕上方有处不明显的刀痕,颜色比其它地方的皮肤要浅,细看才能发现不同。
这个地方能被划伤的概率,有点小。
陆灼坐在椅子上,把空调温度调高,脑子里的温度,却因为那道伤疤,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