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咖啡厅营业员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乍一抬头,看到熟悉的惊艳脸庞,话尾一转。
“啊,一杯梅茶拿铁是吗?”经她观察,这个长得格外出类拔萃的男人钟情于此,每日午后,也不管是不是上班的时候,总爱坐在靠窗的卡座,板板正正,晒暖洋洋的太阳。
可阳光总和他不相称,冰透雪白的肌肤,总如封着层霜,好像寒天冻地才是他的背景。
男人微微一笑,声音像雾凇,像出尘:“多谢。”
一杯暖烘烘的拿铁,又是那个老位置,男人凝视着街角,不时敲动食指,像是在等什么人。
*
“你说他一开始就打算离开?”辛兆池不可置信。
范长安面色很沉:“至少,接受谈话的时候是这样的。”
辛兆池慌了神:“不行,他不能走!”他忽然就想起,好像一大早,玄司尘就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范长安叹了口气,糙砾的脸上最亮的是一双眼睛,可这时这里也只剩下无助彷徨。
“兆池,他想走我们谁都拦不了。也许他并不在乎考核结果,对他来说,回去是最终目的,遣返还是时空机3.0都没有区别。”
“……”
终于辛兆池勉强接受现实,他声线颤抖,像溺水者渴望抓住一束救命稻草。
“老范,你不是说,还有机会吗?”
好不容易,他们从厮杀的各方势力中跳脱,他们之间再没有有形隔阂,可那个人却一心回到从前,他是想逃离新世界,还是逃离……辛随本人?
“这也是我找你谈的主要问题,”范长安抽完一支烟,面色凝重,“兆池,你没看我发的文件吧?”
辛兆池很听话,范长安劝他不要过度打听玄司尘的事,他就真的划清界限,不犯分毫。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我之前也没看过,这些只有记录员小风知道。两天前,我打开了那天的谈话记录。”
“玄司尘……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复杂。”
“在我们解释什么是时空移民接受计划时,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既然可以时空穿越,那能不能让他回到十二岁之前。”
辛兆池不解地皱起了眉。范长安预料如此,顿了顿继续道。
“这违背时空伦理,当然不行。我们拒绝了他,但小风留了心眼,他顺着问了下去。”
玄司尘说,他只是后悔,在十二岁那年,因为怕挨打,选择竞争相位。这是他一生错误的开始。
他本有令人艳羡的出身,也许这个出身,给他本身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可它仍然是士族名流社会的入场券。
他应该在玄家倒台后,混迹于达官墨客之间,做一个打油门客,然后过完平庸而安稳的一生。
而不是所有赌注压在他身上,然后被告知:他早已耗空此生灵气,今生再写不出那钟灵毓秀的文章。
那一首《朝云赋》惊艳十三域的潋尘君,在别人刚刚意气风发的年纪,早早断绝了自己所有的文运。
十二岁的所有才情,本该让他青史留名,可不想丞相的青云权势,也带着犹如蚀骨巫蛊般的反噬。
他仿佛必须眼睁睁看着他最后的心血被烧烬陪做尘土。
长达5年的禁书令,针对的是,他在世仅有的残本。
权利寄生在他的身上,连他身边的人,也成了它的养分。
病重母亲的救命药开始短缺,全京城补不上一钱;一车腐烂的死尸,堆在他耄耋老师的窗前,他跪在尸水里,没有人接见;半夜三更一柄淬了毒的利剑,悬在床榻咽喉正上,那时他想,要不就这么遂了那些人的愿。
可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了,他只能说,没关系,他还能坚持下去。
人心如果是一本记名册,走一个人划一个名字,那玄光潋的这本名册,只剩一个人名字还留在上面。
可这个名字,它一开始就是空白。当玄光潋将其当做唯一救命稻草,在神位前虚伪叩拜时,他甚至不知该念谁的名字。
那个人在十岁那年,顽劣无礼,将玄光潋的名字闹得满城风雨,胆大妄为贿赂玄府清谈的门客,唐突送来一幅画着丑陋小人的糖纸。
小玄光潋摆弄许久,仍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将那糖纸收了起来。
也许这是那个人吃过为数不多的糖酥,他抖干净糖沫,像宝贝一样随身带着,可他没有留下笔墨的东西,便将这几年前的黄浆糖纸送了出去。
玄司尘听说这个人总来玄府外徘徊,他也许是想进去,也许是等什么人出来。
十二岁后,玄司尘再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再得知,是登基第四年,他在邑城见到了他。
那个曾经唯一的支柱,早已忘了自己是谁。
玄司尘说,没关系,至少他一路走来,是赢家……
至少他还活着,犯他者,都下阎王殿见了鬼差……
他还有很多人要祭奠,没有时间悲春伤秋……
可十二岁以前,他写了百篇章文,他有尚能下床的母亲,他能安安稳稳读书写字,不会像后世一样,满身洗不掉的鲜血,还不完的冤仇,耗空的灵气,然后失去一切。
好像所有的麻木不仁,都因为十二岁,只要十二岁他选择忍耐,也许,有些人也不会离他而去。
他的后三年疯一般地处理政务,兴土木,斩叛贼,他一刻都不敢停。
“他让时空所放他回旧世界,说他有未竟的大业。兆池啊,你觉得他求什么?”
辛兆池的胸腔已经堵闷到了极点,像是快要爆炸。范长安问他,他怎么能回答的出来,若面前有一堵墙,他便想疯了一般用拳头砸,狠命的砸,管他什么后果,叫他撞死在这也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我交换的,是灵魂,我受够了那样的日子,让它在这里结束也好。”玄司尘淡淡道。
记录员小风钢笔停了很久,最终决定,在评价栏不留下只言片语。
他定定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而可能是开始的结束。”(1)
“未来,我们仍未可知。”
*
一杯咖啡见底,玄司尘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又抬眸看了一眼街角,游人悠悠,还是一个平静的午后。
看来某些秘密部门的行动力着实不太雷厉风行。
结了账,他推开咖啡厅的第一扇内门,迎客铃铃铃作响,咖啡醇香渐渐淡去。
第二扇外门,甫一推开,一只不该出现在这的手抵住门框。
投下阴影如山,霎时间将人带回蓝日下的雪原。
“玄光潋!”来人气势汹汹。
玄司尘抬眸,毫不意外。他果然还是没甩开,甚至将人激得更加凶残。
“你最起码,不该瞒我!”他压抑着不知名的汹涛骇浪,呼出的空气能烫坏一层皮肤。
玄司尘左顾而言他,淡淡道:“你怎么在这?范长安呢?怎么不去找他?”
辛兆池抓住他的胳膊,看了眼店内异样眼光的店员,将人拉到街角。
“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们根本没有第二次选择,但他有权限修改扣分对象,以我们目前的分值,只有一个人可以留下。”
他恨恨转身,咬牙切齿:“玄光潋!你又要丢下我!”
玄司尘面不改色,老练地用俨乎其然的道理施压,逼辛兆池做他已经决定好的选择。
“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你我水火不容,新世界旧世界总有一个人要走要留,辛随你这么固执,你来选一个吧?”
可辛兆池已然脱离掌控,在阴沉的凝视中,他发出一声冷笑,仿佛识破了他的所有伪装。
“你还想让我上你的当?玄光潋,承认吧,什么君国大义,统统都是你自欺欺人的笑话,你一次次拒绝别人靠近,一次次选择做旧世界的冰冷机器,是你真的有多爱你的大业?有多爱你的帝国?我看不尽然,”
玄司尘不以为然的神情一顿,眉头渐渐压了下来。心情不好时,这是他发作的前兆。
辛兆池好像没注意到,他像剖尸的刽子手,像血溅朝堂的死脑筋御史。一刀一刀,直向玄司尘溃烂的伤口划。
“玄光潋,你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你选择虚无缥缈的经邦济世,只是因为你对你所知的真实的人失望透顶。你做殉道者,为十三域呕心沥血,只是因为没有这个支柱,你活不下去。”
“放肆!”玄司尘忍无可忍,“辛随!给朕闭嘴!”
他欲抽回自己的胳膊,却被死死制住。
像被血腥味刺激,他已经难以辨别辛兆池的言外之意,真相是他漂洋过海的一叶孤舟,信念倾覆的恐惧,让他无法做更多的思考。
辛兆池将一切都收入眼底,浓眉控制不住流出一丝不忍,他轻易压制下玄司尘的所有挣扎:“让我闭嘴,你先来好好看看我!”
玄司尘动作一顿。
辛兆池扶住玄司尘的肩,控制不住喝道:“你有没有问过我,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你一句水火不容就想打发我?玄司尘,你看不起谁?若你是水,我甘愿被扑灭;你是火,我甘愿被蒸发,我非要搅在一起,我不信不相容!”
“……”玄司尘失神退了一步。
辛兆池紧紧箍着她,不会让他和自己隔开更远的距离。
可玄司尘被逼到这般地步,震荡不安深深埋在了眉间,辛兆池无论如何,也没法继续硬下语气和他说话。
“陛下,你可以有你无数个考量的决定,你可以相信我不会阻止你。”他轻轻错颈靠在玄司尘身上,像是乞求,又很快分开。
“但行动前请知会一声,我好做准备。”
玄司尘看着他勃发滚烫的黑瞳,蓄势待发的怒火,忽然被软绵绵地揉拨开,他已难以区分情绪的意义。
他喃喃道:“准备什么?”
辛兆池深吸了一口气。
“准备一起做殉道者。”
好像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心跳。铅沉的血液不停地下坠。
“在那!时空所代理小组001号,发现逃逸非法移民,请求缉捕!”一声打破,世界又开始流动,以更快的速度。
“走!”辛兆池先一步反应。
玄司尘被他拽一趔趄,忍不住骂道:“混账!走哪去?真以为朕和你是什么铁人?”
又是这样!被他带着跑来跑去!好像生息律动日月晦朔,就像这样,永远澎湃热烈。
人如死灰,哪有那么多精力?
“范长安会有办法的!”他一点也不担心。
只要火焰不熄灭,人就不会冻毙于风雪。
玄司尘忽然有些伤感:“朕对不起老范,走之前,咱们好好和他道个别?”
他好像不能履行那句不会离开的承诺。
辛兆池却惊讶:“你肯带着我了?”
两人先一步钻入一个老旧居民区,弯弯绕绕上上下下,身后的时空所小组穷追不舍,知道他们插翅难飞,像是在增派队员。
玄司尘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得意。嗤道:“哼,朕只是审时度势,你小子拘捕逃逸,罪加一等,时空所必然第一个将你这刺头就地正法。”
辛兆池满不在意,他问:“玄司尘,你说话算话吗?回去后找我做大将军。”
玄司尘嗔乜一眼:“你官瘾犯了?不给你将军,你是不是还要造反?”
他怕玄司尘勉强,退了一步:“你麾下人太多,给我个禁卫军小兵也行,不要军饷,管饭就行,但我有要求,让我近身当值。”
好像是不错的买卖,就是死了心要赖在他这点,有点难办。
玄司尘佯作纠结,装模作样考量了一会。
痛心疾首答应:“行,不准乱咬人。”
对方大失所望:“不能咬吗?”
“啧。”你还真有这打算?
对方识时务,立刻改口,雄赳赳道:“当然不咬,我是人又不是狗。”
“呵。”
忽然两人一转,到了死路。
时空所的人果然追了上来。
“368,369号移民,你们已走投无路,请随我们去一趟时空移民受理所。”他们向二人逼进。
一切都要在这里结束。
辛兆池紧紧握着他的手,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单独给玄司尘说。
“玄光潋,你不会失去我的,现在,以后都不会。”
玄司尘一愣。他没有去想,和这个在玄府外徘徊的奇怪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错过和再相逢。
他也没有去想,他们记了彼此十五年,见了面还是会说彼此不重要。
唯一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这个人牵了自己很多次,而他好像没有回握过。
他指尖收了收,摩挲过对方指腹的手茧,干燥又粗糙的触感,很快,得到对方更紧的回握。
这力量像电流,冲击心脉,最后在心房炸开,玄司尘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一个裂口忽然被塞得满满,再也没有什么遗憾。
*
时空所的缉查小组没有一上来就抓捕,他们交换意见后,人群中,弹出一个全息投影。
贡级云虽不出现场,但一直心系任务结果。
他隔着影像,凝视着两人,面色很差,结合上一次的不欢而散,这次一定是扳回一局的好时机。
没想到开口却不是占得上风的得意。
而是疲惫的一句:“玄司尘,范长安在哪?”
玄司尘无以作答:“我不知道。”
贡级云破天荒没有为难两人,他沉思须臾,前所未有地诚恳:“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玄司尘了然:“把一切都揽到我们身上,作证范长安没有参与任何一环。”
“……”
玄司尘:“我们会的。”
贡级云复杂地看了他两眼,挤出一声:“多谢……”
末了,他才下令:“带走。”
时空所拥有执法权,他们拿出电子手环,准备套在二人腕上,屏蔽两人的一切电子设备,并限制公共场所进入,附带精确定位功能,违抗就是自找升级“关照”。
而这种东西,一旦套上也是极难脱下。
遣返已成定局。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一个不知好歹的声音打断。
“老贡,老贡!”
“我找到方法了!”范长安神色焕然一新,突然出现在巷口。
他举着一个小小终端,晃了晃,得意洋洋,将每个人惊讶的神色收入眼底。
最终对玄辛咧嘴笑:“嘿,你猜怎么着?您二位走不了了。”
“收拾收拾,继续干活!”
作者有话要说:注:(1)温斯顿·丘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