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辛兆池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没有一丝始料未及,红唇淡淡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们可以更好。
辛兆池没有说出口。
虽然一切尽预料之中,可真正面对真相,没有人能轻松地起来。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把位置让出来,或者你编一个理由拿我去换前程。”
不论这是她的独谋,或者是她和宋覃之的合谋。反正结局就是需要有人去牺牲。
牺牲而已,他又没什么信仰,又不是非做艺人不可。
齐总监很淡定:“那你自己呢?”像是觉得这个提议可行。
辛兆池道:“我会再找由头回来。”
“回来做什么?”他心思不在cim,齐总监是不意外的。
辛兆池看着一摞酒杯塔,从会场一侧,缓缓驶向另一侧。
“我不知道,保安?保洁?你们不要我,我就在公司对面找工作……我不能离开。”有人在这,他不能离开。
一声轻笑。
齐总监将杯底白兰地一饮而尽:“呵哈哈,既然不能离开,就不要说把位置让给别人这种蠢话。”
说罢,意欲戏谑着离去,并未将辛兆池的话放在心上。
“……”
辛兆池不甘心:“我听过你的经历,你说你生于南岭的山村,”
齐总监动作一顿。
“你说你在15岁才知道,原来你可以走出去,原来你可以不用忍受贫穷,原来你可以不用17岁就嫁给隔壁村的光棍。”
“你说:只需要放弃幻想,只要拒绝所有空头支票,只要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他人,总有一天你会改变一切。”
戏谑淡去,齐总监有些刻薄的脸上阴晴不晴。就连辛兆池都讨厌被别人提及过去,像她这样风火干练的人,又怎会容忍别人翻出她的历史,提醒她,看,你以前不也是个可怜虫,怎么爬得越高反忘了本?
不止一个人指着她的鼻子威胁,你不拉一把这些和你一样出身的人,就是白眼狼。你过得好就该出出血。
她以为辛兆池的下一话也是:淋过雨就要为别人撑伞。
可辛兆池并不打算拿此绑架他。
他却说:“我敬佩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不阻止你的选择。”
齐总监冰冷的目光中,参杂了一丝疑惑。
“总有人要落败,要退出,你说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你。”
“那就让我离开吧。”
女人的眉头皱起。她终于正色,明白过来这个蠢货是认真的。
昏了头?逞英雄?心智不成熟?
她发现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呈现她复杂的心情。
良久,女音涩哑道:“那你想过他的感受吗?你费尽心神,终于让他回心转意,结果自己走了,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辛兆池没有犹豫:“我有一万种方法,回到他身边。”
齐总监彻底哑然,职场上叱咤风云,第一次在这样一个麻烦上,感到束手无策。
不适于任何猜忌,他就是对认识的每个人报以真诚,对所有事做最好的打算,他心中城邦无限纯洁,他是真正理想国的缔造者。他考虑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考虑自己。
在她发奋读书的那三年,是最平淡的三年,即使那样平淡,她也没有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的期冀。
她这样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样的人,是谁教会了他做一个背道而驰的傻子。
终于她开了口,用更加冰冷的话淹没他:“也就是你对自己的执念毫不怀疑,却怀疑别人的执念。”
他固然无私,但每个走到这里的人,都不是等待救赎的乞儿。
她摇了摇头:“你当真傲慢。”
一击重锤,狠狠敲在辛兆池灵魂上。
不是只有玄司尘选择乘风而不是安逸,走到这里的人都会这么选。
他踊跃的献身倒像跳梁小丑多此一举。
他是不是应该先问问苟夜,先问问玄司尘。
可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又或许这就是一锤定音前的最后挽救机会。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齐总监将一切收入眼底。痛苦是矛盾撕扯灵魂后,留下的一地狼籍,对理想主义者来说,挫败并不致命,现实的两难才最致命。
她移开目光,但以愚蠢教人,是善良之人所犯下最严重的罪孽(1)。他应得的,所以不值得同情。
“辛兆池,不知道你的前半生如何让你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达成一切,但你是时候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敬畏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像是在圣坛之上的审判。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经纪总监,你的顶头上司,所有人的来拒去留,都是我说了算。”
“所以,你听好了。”她眉头并不舒展,毫无感情地陈述她的最终决定。
是要解雇吗?辛兆池手心发汗,暗暗揪紧了衣角。能不能留到酒会后再走,任务失败,他会拖累玄司尘,起码玄司尘还能留在这,至于他,怎么样都行。
“我让你留在这个位置上,好好当你的大明星。”
似乎有什么和预想中的不一样。辛兆池满面疑云地抬头确认。
女人像是冷笑:“而且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离开。”
黑瞳缓缓睁大,殊色像烟花绽开,面红耳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刚刚,备注为【中老年逐梦电竞圈】的【明年十八拿金锅】发来消息。
“齐姐,我唯一的姐!光波老总真的来找我们了!你这一招自爆,直接把姓石的吓得找娘,哈哈哈,他现在生怕我们站队完蛋,给我们投了个这个数【照片】”
齐蓝忍俊不禁,叩灭终端。
给自己满了杯白兰地,说到这了也没什么不能敞开的,她感叹道:“你别说,让别人看出我拔情绝爱,真的很酷,请保持。”
“……”是挺酷,但辛兆池却是大起大落,几欲悟道出家。
齐蓝摇晃手中剔透褐色酒水,靠在沙发上,状态微醺:“真让人嫉妒啊,一万种回来的方式,他知道吗?”
辛兆池只有橙汁,羡慕地看了眼各式各样的酒水:“不。”
说完才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套了几次话。酒一口没沾,脑子不清楚的反倒是他。
他做无谓挣扎,极力维持冷漠与疑惑:“等等,哪个他?他是谁?”欲盖弥彰抿了口橙汁。
齐蓝双目一眯,挥洒酒气,指着他躲闪的黑瞳:“装?跟姐装?你说他是谁啊?”
“我不知道……”
齐蓝哼笑:“行,你不知道,他冷酷无情,你做这些他根本不在乎,”
一下子踩到了辛兆池软肋,辛兆池撇撇嘴更不理人了。
话头一转,她又佯作试探:“但是若是有个人,经常在他跟前不经意提一提,你说他会不会就把你放心上了?”
辛兆池后背离开了沙发,忽然精神了许多:“是吗?”
“患得患失?偷着乐?”齐蓝立刻取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他拒绝我的时候,可比对你冷酷一百倍。”
“我说什么人能走进他的心……”她酸酸闷了口酒,上下打量着辛兆池,“没想到……呵呵哼。”
“不是……”辛兆池想反驳,这种不合事实的猜测,一般总会让他感到羞愧。但不知是不是这么说的人多了,他自己心里也生了不合时宜的期冀。
也许,会不会,玄光潋真的没有那么讨厌他。
齐蓝摆摆手:“行了等我走了,随你们怎么谈。我在斯里兰卡等你们进展?”
辛兆池消化句子普遍慢半拍,半拍后,他意识到不对劲:“斯什么?”
齐蓝瞪圆了眼,灌下最后一口酒,放肆大笑:“哈哈哈,说不退出是骗你的!”
“其实我定了三天后飞斯里兰卡的机票。”
定了什么?斯里兰卡怎么了?短短一句话,他竟然觉得有些理解困难。
“我要辞职了。”
像是晴天霹雳,脸色有些惨白。这句话他不至于听不懂,但任何人说出来他都不觉得突兀,除了齐蓝。
“为什么辞职?”他急道。不是晋升吗?辞职了她要去哪?
难道自己的推论从一开始就错了吗?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暂且压下一切疑问,看向齐蓝。
齐蓝长长舒了口气,她只当辛兆池舍不得她:“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一直在被自己挟持。”
她格外冷静,回顾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过去。
“挟持着努力,挟持着不敢休息,挟持着,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选择都是罪恶。”
“这是我生长的小山村带给我,扎根在灵魂的束缚。”
“我很庆幸有一天我能意识到它,是时候停止给这根刺,输送所谓的治愈。”
用现在治愈过去,更像徒劳的搬运,在填过去这个无底洞时,伤疤不会治愈,永远留有疤痕,每一次“治愈”,都是无意识地提及痛苦,看似在慰藉,实则在给痛苦输送能量。
“为什么不带着这根刺环游世界呢?”齐蓝舒心地笑了,“这比拔情绝爱更酷了。”
忽然,有什么冲淡了辛兆池对答案的渴求,真相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所有人都安好不就是最好的结局?
辛兆池为她感到高兴,带着自己也想起了过去:“我没有环游过世界,但我流过浪。”
“从最北的江到最南的岛,这一路很苦,但没有比那时,更让我憧憬未来。”
齐蓝咧嘴笑了,未来忽然就像画面一般清晰,回看自己的诸多选择,她从未如此坚定地认为,明天会更好。
“敬自由!”她举杯。
“敬自由。”辛兆池举杯。
*
齐蓝灌了不少酒,虽然她酒量不错,但也不能这么喝。她很快起身,去会场其他地方转转醒醒酒。
这个位置本来有五个人,都陆陆续续走了个干净。
留辛兆池一人百无聊赖,不想参加社交,看到桌上自己的铭牌,又想起了玄司尘,这人走了后竟然还没回来,不会又不管他了吧?
他将铭牌插进读取口,思绪偏飞,齐总监要辞职,那一开始构想到她献祭FIS就不成立,而且她也承诺,不会有任何人离开。
会不会是苟夜搞错了。人压力一大确实容易判断失误,或者就是苟夜不知道秦盛内情,得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聊聊。
须臾,终端读取完成,顺利进入页面,正想点开通讯软件看看玄司尘的账号状态是什么,却猛然怔住。
不对,这不是他的铭牌!
而页面中的内容也让他呼吸急促,按在桌面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有些颤抖地抽出铭牌,翻开。
玄司尘。
是刚才!敬酒的时候,两人都摘下了铭牌放在桌子上,时空所配备的东西都是统一样式,不看ID两个铭牌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是玄司尘拿错了?还是他故意放在这里?
大脑空白了很久。三波酒侍从他面前经过,对神色异样的他频频侧目。
忽然,他猛地掀开桌椅,向玄司尘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在终端里写的这是……
他要见玄司尘!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一定要见玄司尘!
后台有长长的走廊,和数不清的房间,他不知道它们所谓何用,又怕错过玄司尘。只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推门。
有的可以推开,或一片杂物,或堆着陌生的仪器,或聚集着不认识的人,有的则完全反锁,他一间一间的找,除了吓到别人,他一无所获。
渐渐,他要以为玄司尘是不是故意逗他玩,把铭牌放在那个地方,自己找个房间反锁,透门缝欣赏他抓狂的模样。
终于,在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老式房门,转锁推开,昏黄的灯光轻轻泄了出来。
辛兆池胸腔急促跳动,他隐隐觉得就是这里。
果然,推开门,不需他多费神。
那人就悠闲倚在窗口,晚风带着雨后薄凉,带着他额前碎发招摇,俊美的面容对闯客并不太关心,周身不近人不近世,像偷闲的游仙。
但他好像本来就是这样,是什么时候他竟然觉得,他会带着人情味允许自己待在他身边。
玄司尘一只手勾着一条闪着银光的名片,不用猜一定是“辛兆池”三字。
黑色西装融入暮夜,玄光潋等他多时。
“是你,一直都是你。”辛兆池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他设计了一切。
FIS的献祭的详实计划,在终端内的最早编辑时间,可以追溯到刚入公司的那一天。不是别人盯上了秦盛,是玄光潋一开始就没打算在cim留下来。
“看来你和FIS的兄弟情也不怎么样啊?”
“朕不管你,你就没有打算了?”
“怎么?怕朕坏了你什么计划?”
一句一句,都是试探,他一直在试探自己对FIS的态度。
可很遗憾,他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和FIS保持距离,所以卷入其中,是对他违逆的惩罚。
那日,“你会怪朕吗?”他下了最后通牒,朕又出尔反尔了,你会怪朕吗?
像是求个原谅,可他分明噙着笑,未见分毫悔意。
他拒绝了齐蓝的橄榄枝,拒绝了宋覃之的拉拢,独独算计了他!
废话!废话!怎么不怪!明明答应好了,明明就差一步!明明酒会结束,一切都会风平浪静!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撕碎!
为什么是你骗了我?
他双目通红,想冲到几天前,玄光潋告诉他“这次,朕不会让你等太久”时,把他掼到墙上,扯下他虚伪的面具:“玄光潋,谁他妈要等你!”
他提起的江卫围杀像一个征兆,意味着他没有得到两次赦免的命运。
终于,玄光潋从窗边微微起身,淡淡笑了。
不是和辛兆池同居的玄司尘在笑,是那个在乱世所向披靡的玄光潋在笑。
从他一掌震碎辛兆池五脏六腑,双双沉湖时,玄光潋就告诉他,朕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注:(1)摘自《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
这里有必要报备一下:这宿敌阶段的最后一个坎啦!因为玄他真的很复杂,他需要一个大的转变过程,并且是必要的,彻底的。宿敌嘛,相爱相杀真的很带感,而且玄不是看起来这么冷漠无情,虽然两人又要死要活,但必然要贴贴大写我不能没有你。
这个阶段结束,就是全新的关系,全新的相处模式啦,可以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