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先留在这儿。”谈锦留下也有自己的考量。若说是为了兑现对宋声的承诺,那都是虚的,他是商人,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场来势汹汹的时疫,究竟何时传来,感染之人是何种病状,他尚不清楚。再加上步元轩说此事是人为,他便更想留下一探究竟,如果此时就丢下酒楼举家逃去别的城镇,未免太过胆小,也会在事后惹人怀疑,损失良多。
但这件事放在齐元清身上便不一样了,青年体弱,如果跟着他一块留下来,届时若是出了意外,对旁人来说不过一场病。对青年来说却可能是一条命。况且青年本家便在京中,回去探亲也不惹人怀疑。
“你不走,我也不走。”青年抿着唇,“你将我母亲的遗物赎回给我,就是为了送我离开吗?”
“安市都已早早知道实情,我却现在才知道。”他一激动,又低声咳了几声,显然是气得狠了,面颊上带出几分病态的红。他侧身避开谈锦要来扶他的手,长睫颤颤似是剧烈震动的琴弦,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最终却只从唇缝中挤出一句“骗子”。
说完这二字,青年看也未看谈锦一眼,转身便回了房。
骗子?谈锦立在原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商人,嘴里并不全是真话,但天地良心,他对齐元清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他想起上次青年突发“癔症”的事仍有些心悸,怕他一个人在房中又要出事,赶忙上前敲门,“元清,开开门好不好?”
里头一点儿回应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谈锦在门外听得心疼,正准备直接破门而入时,手抵着的门却忽然晃了晃,像是里边的人靠在了门上,青年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不许进来。”
齐元清将沾了血迹的帕子扔在炭盆中,靠着门勉强支住身上,脑中像是幻觉一般涌现出一些乱糟糟的记忆,有他伏在谈锦身上扯他的衣服的,又有谈锦将他揽在怀中一勺一勺喂粥的画面……这些都是从哪冒出来的记忆?他倚在门上,头疼得厉害,既生气又伤心,听见谈锦谈锦仍站在门外,又不想他担心,便忍着不适道:“我没事,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
“好。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谈锦试探着问道。
“嗯。”
*
谈锦下午去了镖行一趟,回来时天已经晚了,门前点了灯,两人住的宅子中没有旁人,点灯的人只能是齐元清。
晕黄的灯光照得他心头发软,他一下午都在想着齐元清那时说的三句话,翻来覆去地想,也便明白青年的意思了。对方不过是恼他擅做决定,有重要的事宁愿和安市说也不同他说。
明明先前答应过青年要事事同他说的,一转眼自己就违背了承诺,确实算得上是骗子,也不怪青年要生气。
谈锦将马牵进马厩,见青年屋里的灯还亮着。
晚间丁四过来送餐时说送来的饭菜几乎没动,谈锦回来时正巧路过一位老妪的馄饨摊,只是闻着便美味,因而买了些回来做宵夜吃。
谈锦敲了敲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门开了,青年扶着门框看他,眼中亮得惊人,像是无边的月色皆盛于眼中。
“我买了些鲜肉馄饨——”谈锦方才抬抬手,怀里忽然撞进一团温暖,暧昧的兰香随之笼罩而来,将紧密相贴的两人层层包裹。
谈锦下意识用空着的那只手搂住了怀中人的腰,又想起自己在外奔波一路,身上还带着寒气,唯恐又让青年受寒,当下也顾不得再说其他,手中一用力直接单手将青年抱起,进了屋。
对方似乎是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小声地抽了口气,而后双手缠得更紧。
屋内燃着炭,一室融融,谈锦松了手,尚记着自己的“错处”,将馄饨放在桌上,有些忐忑地开口:“元清……”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低头瞧见对方竟然没穿鞋袜,光着两只白玉般的脚掌踩在地上。
“怎么光着脚?”青年重礼节,又爱干净,平日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他抬起头,对上青年笑盈盈的一双眼,终于发觉青年今夜的不同,心里却“咯噔”一声往下沉了沉,这是又发“癔症”了?
“你……先坐着,我去打水给你擦一擦。”谈锦转身,刚走一步忽然顿住,身后亦步亦趋的人便撞在他身上。男人无奈回头,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心知此时的青年不大好沟通,却还是试探着道:“你坐在这儿等我行不行?”
果然青年恍若未闻,伸手拽住了谈锦的腰带,轻轻拽了拽没拽动,又仰头去看他,漂亮的眼睛耷拉下来,好似很委屈的模样。
谈锦叹了口气,转身将青年抱起来放在桌前椅子上,“在这里乖乖坐着,等我回来,任你处置好不好?”大概又是想要脱衣服吧,不过上回脱衣服是因为他身上沾了旁人的香气,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左思右想,也只觉得青年定是因为自己先前没将实情告诉他而生气难过。可这和脱衣服又有什么关联呢?
青年没说话,盯着谈锦看了半晌,方才眨了眨眼,似是同意的意思。转眼看见桌上的馄饨,便要伸手去拿。
“还记着吃呢。”谈锦觉得有些好笑,将碗推近了,勺子也递到青年手中,他眼瞧着对方笨拙地夹起一个,“你边吃点暖暖身子边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下一瞬,那个馄饨就被颤颤巍巍地递到谈锦嘴边,抖得像是再耽搁一秒就要掉了,谈锦赶忙张嘴吞下。
青年似乎满意了,收了勺子点了点头,甚至轻轻晃着脚有些雀跃的模样,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我等你。”
谈锦不想让他久等,出去后动作极快地兑了温度合适的水,回来时青年还坐在桌边,碗里的馄饨却没少。
“怎么不吃?”谈锦坐在他身旁,拧了热毛巾,托起青年玉白的脚掌仔细擦了干净,他握着对方的脚踝,突出的关节正抵着他的手心,顺着向下,对方抖了一下,却没挣扎。
“脚这么凉,以后不许再光着脚踩在地上了。”谈锦将擦干净的那只搁在自己腿上,俯身去捞另一只,却忽然感到自己腿上的那只动了动,像是旱地上扑腾的鱼,而后便向前探到了要命的地方。
谈锦附身的动作一下子便僵住了,一股热气涌上来,捏着青年脚踝的手没忍住用了力气,待他反应过来松手时已经留下一串格外明显的绯色指痕。
“我,你别乱动。”谈锦喉结滚动,制住了怀中乱动的那只脚,身上热得出了身薄汗,却仍假装无事的模样替青年擦净另一只,方要替他套上鞋袜,青年却又开口了:“不穿。”
为了让谈锦明白他的意思,他又大发慈悲地补充了一句:“等会还要上|床睡觉。”
“不行。”这件事谈锦由不得他,“必须穿上。”
他本以为说服青年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青年竟没再反对,乖乖任他帮着穿上了鞋袜。
谈锦将用过的水端出去,净了手,一切料理妥当后,回屋见青年碗中的馄饨仍旧一动未动,有些奇怪,“不合胃口吗?”
“你喂我。”青年理直气壮回道。
“好。”谈锦摸了摸碗壁,尚是温的。这馄饨包得极小,拇指大的一个,里头是混了蛋液一块调制的肉馅,汤中放了虾干和紫菜,好消化又不腻人,做夜宵很合适。
他估摸着青年平时的食量,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没再喂,“吃饱了吗?”
青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应该问我生不生。”
“什么生不生?”青年的表情太认真,谈锦怀疑是否是馄饨没煮熟,但他先前吃的那一枚分明是熟的,他又尝了几口,确实是熟的,“你吃到生馄饨了?”
“这是饺子。”
“好好,是饺子。”谈锦无奈,“饺子没煮熟吗?”
齐元清却没回答,转而道:“我吃了二十一个。”他好似还有些骄傲。
“真厉害。”谈锦顺着夸,他看着青年垂头揉肚子,脸上既纠结又有些高兴的样子,“二十一个,会不会太多了?”
“这馄饨小,四五个才抵寻常的一个。”谈锦安慰道,他松了口气,心想今晚青年还挺乖的,只静静|坐着吃了碗馄饨。
他将剩下的吃了,见青年仍就揉着肚子出神,“肚子涨?”
谈锦刚伸手覆上青年的肚子,便听青年道:“你觉得二十一个不多吗?”
“不多啊。”谈锦不懂青年为何要纠结这个。
“我如今二十岁。”青年开始掰着指头算,“一年生一个,二十一个得生到我四十一岁。”
“……你在说什么?”谈锦吓得动也不敢动了。什么一年生一个?他想到青年方才固执地将馄饨称为饺子,莫非如今演的是新婚之夜吃多少饺子便生多少孩子那一出吗?他那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青年分明比上次更“疯”。
“我不想生二十一个。”青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你就要纳妾找别人生了吗?”
谈锦没料到他还念着先前的事,他以为这事已经讲清了,没想到在青年那还没翻篇。他握住青年的手,脸上的笑有些无奈,“有些话,我现在同你说了,等你清醒了多半也要忘记。”谈锦凑近了些,望着青年的目光一错不错,“忘记了也没关系,到时我便再问你一遍。”
“元清,同我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