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启现存的记忆起始于一阵剧烈的头痛。

他无法描述那个感觉，毕竟他不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词汇量和表达能力实在有限。只是在这种感觉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一群人在后面追赶他，用枪打他的肩膀和脚腕，似乎是要他还一大笔钱。

垃圾在泥水里腐烂的气味环绕在他周围，远处似乎还有看热闹的人发出兴奋的喊叫。

直到一声枪响，所有声音寂静下来。而他猛然向某个方向偏了一下，想要挣扎，可四肢和脑袋不听使唤，只能看着自己在呼呼的风声中向下掉落。

身体轻得像鸟，又重得像石头。

视野像是坠入黑洞，看不见一丝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所有疼痛开始慢慢消退，严启才终于听到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了，完成了……”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很轻，很好听，好像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他醒来了吗，各项指标怎么样？正常？很好……”

女孩子的声音忽远忽近，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敲击声，像是那种很贵的电子设备才会发出的声音。他想要睁开眼，或者驱动四肢动弹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无法伸缩手指，也无法扭动脖子，活像一个被砍掉脑袋装进草筐里的人。

正当严启因为这种变化而忐忑不安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转了回来。

“你好。”女孩的声音在正前方的位置响起，“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严启能听懂，但他不知道该怎么作出相应的回答，毕竟他连自己舌头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女孩似乎很快意识到了他的窘境，向远处说了什么，又对他说：“听懂了你就眨眨眼，努努力，这件事你还是能做到的。”

确实，他的视野虽然是一片昏暗，但他能看到前方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枚老化昏暗的灯泡被放到了一片黑雾里。

严启紧盯着那团光雾，试图控制眼皮闭合。

许久，他面前的那团光雾忽然短暂地暗了一下，像是有一个影子从他眼前划过。

“我看见你眨眼了，很好。”那个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听到咯哒作响的脚步声在身边转了一圈，连带着他面前的光影也随之摇曳一瞬。

等到声音停下来，那个女孩向远处喊道：“洛拉姐。”

随着这一声叫喊，另一串脚步声开始朝这边靠近，迈开步子的频率和女孩接近，靠近的速度却比女孩要快，应该是腿更长个子更高的缘故。

但严启不在乎这些，比起谁高谁矮，他更想弄清楚自己在哪，以及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他试图回忆一下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所有记忆在他试图回忆的刹那海潮般向后褪去。过往的时光仿佛一块巨大拼图，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恶作剧般地倾倒下来，各式各样的画面在空中碎落成片，只将最不起眼的边角留在画框上，告诉他，他曾有过那么一段过去。

他试图抓住那些碎片，结果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困惑之时，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除了无法控制身体部位之外，你还有其他什么感觉不对的地方吗？”女孩问，“如果有，向我眨眨眼。”

严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女孩应该是看到了，很快问道：“是头痛吗？除了头痛以外没有其他不适了吧？”

听着女孩的问题，严启有些困惑，她不太清楚女孩是怎么这么精准知道自己的感受的，她是医生吗？但想到女孩还在等自己的答案，严启纠结了下，决定先回答她的问题，死盯着面前的光团，表达“不是，除了头痛还有其他”这个意思。

那头声音安静了很久，像是女孩陷入了思考。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再次出声：“是记忆出现问题了？”

严启眨眼。

“不行，记忆是一个很重要的点，看来还得想办法……”女孩喃喃，注意到严启还在听她说话，又道，“很抱歉让你暂时失忆了，不过别急，你的记忆迟早都能恢复的。至于头痛，这是正常现象，应该十五分钟就能好。别太担心。”

严启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再次眨眼。

面前响起一连串光屏切换以及指尖在虚拟光屏上点触的声音，其间似乎还有什么“继续”“按照计划”“助力”之类的字眼。

等到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女孩再次向他开口。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我要走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我就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女孩说，声音活泼而甜美，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任何亲近之意，“在之后的时间里，将由另外一个人照顾你，祝你好运。”

听到这话，严启有些迷茫，但他还不能自主发声，所以只能迷迷瞪瞪地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远去。而后听到另一个声音走到自己面前，开口。

“你好，幸运的朋友。接下来将由我照顾你了。”新的声音开口，依然是年轻女性，不过明显要比刚才那位女孩年长，慢悠悠的，带着一种悠闲的笑意，“鉴于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还是把我的名字给你说一下吧。

“记好了，我叫夏洛拉。”

机械抽展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严启看着幽暗的世界，发现一直停在前方的光团开始慢慢熄灭。金属闭合的声音之后，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夏洛拉的声音隔着金属板传来。

“睡一觉吧。”她说，“睡醒之后你或许会好一点。”

机械停止运转的声音从身体内部传来，严启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意识就先一步熄灭了下去，陷入了长长的沉眠之中。

……

睡醒之后，严启发现自己被转移了位置。

这话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在睡醒之前，严启没看到之前他待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真不是被转移了。但他看着面前的封闭实验室，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自己已经不在原来那个地方了，连同那个女孩也不在这里了。

“早安，朋友。”夏洛拉和他打招呼。

“这是哪？”严启警惕看她，“你们把我放到了哪？”

大概是适应了机械身体，他现在的视力好了很多，能看清眼前都有什么东西，也能开口说话了。夏洛拉听到他提问，不以为然，耸着肩膀说：“你不觉得你问了一个废问题吗？这里是封闭的，你又动不了，在哪对你来说不都是一样的吗？”

严启：“……”

夏洛拉：“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想嘲讽你，只是想把事实说一下。另外，我是来帮你的。”

严启：“帮我？”

“是啊。”夏洛拉指指着他的四肢，又指指实验室内的一堆器械，“帮你更好的操控机械身体。”

严启依旧半信半疑。

不过事实证明，夏洛拉嘴上不饶人，办事效率却意外的高。很快，严启就能够自如的操控手指以及脖子了，还能使用机械四肢做一些简单的日常运动，虽然动作略显笨拙，但好歹能动了。

但严启还是记挂着自己为什么会变成机器人这件事。

然而，当严启向夏洛拉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夏洛拉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严启不明白夏洛拉为什么要反问自己，但他还是皱着眉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回答：“虽然失去了很多记忆，但我能肯定，我曾是有血肉之躯的人类。”

他虽然记不得以前发生什么事了，但却能记得奔跑跳跃的感觉，记得炎热的夏，酷寒的冬，铁皮搭建的临时小屋在头顶嘎吱嘎吱，放置三天的食物吃的时候会变得冰冷又黏腻。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曾经被一群小混混堵在巷子里，一个人和九个还是十个人对打，胜利后，被一个搞偷袭的用指虎一拳打爆右眼后产生的剧烈痛楚。

而这些独属于人类的感受，是无法从机械身体上获得的。

听严启说完这些感受，夏洛拉显得有些惊讶，目光在严启遮挡在左眼前的乌黑额发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他头顶的兜帽以及那个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机械口罩，问：“所以，这就是你要我给你找来日常衣物的理由？你保留了人类的感知，所以不想以机器人的形态——一个理论上属于裸露状态的方式进行行走？”

“我本来就是人类。”严启说。

“好吧好吧。”夏洛拉没有反驳他的话，见严启依旧执拗地看着自己，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到他的面前。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不过这个事有点复杂，我挑重点讲，希望能让你尽可能理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收敛笑容，夏洛拉看着严启，认真陈述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后脑，马上就要死了。

“当时你的求生意志强烈，一直在……呃，就算是呼救把，所以我们对你伸出了援手，顺带做了一个实验，将你的意识提取了出来，放进了你现在使用的这具机械身体里，看看你会出现什么反应。”

严启站在原地，将这段话消化了一会儿，最后“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见夏洛拉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自己走到实验室的那些机械装置前，继续锻炼自己对身体的协调能力以及控制能力。

“……你不说点什么吗？”看着严启，夏洛拉惊讶地说。

“说什么？”严启回头看她，“你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夏洛拉沉默。

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了，结果半晌，严启忽然听到夏洛拉在后方开口。

“你会恨我们吗？”她很突兀地问出了这句。

停下动作，严启奇怪地看向她：“你们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恨？”

夏洛拉：“……”

夏洛拉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哥们阴阳怪气的功夫不错啊”，但严启是真的不明白夏洛拉为什么要这么问，极度困惑，极度不解。

他觉得这事的重点就是他们听到了他的求救，然后把他救了，还给了他一个新身体，现在还在帮他适应环境。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救命恩人吗？

谁会去恨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但夏洛拉似乎完全不这么认为，她只是笑了几声，说：“你也真是心够大的，难怪没有人格分裂或者患上躁郁症。”

见严启背过身继续做相关练习，夏洛拉将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太闲了没事干，于是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问：“喂，想变强吗？”

“？”严启面无表情地看向夏洛拉。

“给你手臂里装个肘炮怎么样？”夏洛拉挑眉，“到时候能直接用手臂瞄准别人炮击，火焰连天噼里啪啦，一定让整条街上的女孩都为你侧目。”

严启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不会有女孩。”

“？”

“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紧急，附近的女孩应该早都跑走了。”

“……”

“我敢肯定，你一定是一个没女人缘的家伙。”夏洛拉用这句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等到严启能自如操控身体，夏洛拉将他装进了一个机械胶囊里。

“我往你心脏的位置装了芙拉石，足够你在未来自由行动了。”夏洛拉说，“我等会儿会让你进入休眠状态，然后往你所在的容器里注射一种液体，你只用持续休眠，等着醒来的那一天到来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让我待在胶囊里？”严启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夏洛拉的指示进入了胶囊内部。

夏洛拉利用各种方法让他适应了现在这具身体，还帮他进行了一定改装。严启现在信任她，即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愿意无条件配合她。

夏洛拉一直在胶囊顶部操作着什么，闻言低下头来，恶劣一笑：“告诉你？可以啊，十万块钱拿来。”

严启：“……”

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夏洛拉叹了一口气，说：“跟你开个玩笑，看你那眼神，啧，跟你玩果然很无聊……好了我答应你，等你从休眠状态中苏醒，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

“真的？”严启问。

“真的。”夏洛拉说，“只要那时我还活着。”

“什么？”严启看着夏洛拉，还没来得及品明对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见眼前一黑，下一刻，所有意识如断电般瞬间消失，陷入了休眠之中。

液体从脚下的位置涌上来，逐渐将他吞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