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德里恩最终活了下来。
纳克斯在前线取得了胜利后,派遣了一批人过来寻找他们,顺手将村子里活下来的人很好地照顾了起来。
不过他们把尤利西斯接走了。
纳克斯对此的解释是,圣德多大教堂一位神父最近在寻找学徒,在听到纳克斯对尤利西斯的描述后,觉得他很合适,于是就想将他接走。
圣德多大教堂位于帝都恩伦尔哥,是棱镜教在希洲大陆上最大的教堂没有之一。
尤利西斯一家都是棱镜教的忠实教徒,在接到邀请后,他们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只有亚德里恩为此十分担心,因为他记得尤利西斯似乎有严重的水土不服的症状,埃斯波西托一家前些年刚搬进村庄的时候,尤利西斯就是因为这个发了高烧,最后足足昏迷了一个月才醒过来。
知道亚德里恩的想法后,尤利西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他会常打电话回来的,之后就坐上了前来接应他们的汽车,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刚开始的几年,尤利西斯还会按照约定的那样,每个月用公共电话亭给亚德里恩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最近的近况。但忽然有一天,尤利西斯不再打电话过来了,亚德里恩每天蹲在电话旁边,却怎么也等不到尤利西斯的消息。
邻居们安慰他,说最近恩伦尔哥有些异动,尤利西斯一时没打电话回来也是正常的,说不准等恩伦尔哥平静下来,尤利西斯就给他们会打电话了。
所有人都说,尤利西斯已经十五岁了,是能够扛事的年纪了。更何况他的父母也在他身边,尤利西斯不会出事的。
但三个月过去了,尤利西斯还是没有打电话回来。
亚德里恩焦灼不已。
就在他打破了自己存钱罐,捏着硬币和纸钞准备去恩伦尔哥找尤利西斯的时候,尤利西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大街上。
只不过,亚德里恩差点没认出来他。
在看到对方身影的一瞬,亚德里恩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是自己的昔日好友。对比以前的尤利西斯,这个人看上去更高、也更瘦,头发长了很多,虽然还是还是打着卷,但发质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光亮了。身上不知披着一件从哪来的暗红兜帽长袍,走路时衣摆拖在脚步后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栗色的眼睛看着地面,表情像是一滩平静的水。
分明尤利西斯没有做出什么可怕的表情或者动作,但亚德里恩却被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小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到声音,尤利西斯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像是才注意到亚德里恩。看着对方不算友善的眼神,亚德里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意识到不妥,打圆场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很担心你,突然看到你出现在这儿,被吓了一跳了呢。”
尤利西斯面无表情。
“担心我?”尤利西斯扯开一个笑,目光让亚德里恩想到了潮湿洞穴里的蛇,“担心我,你怎么不去恩伦尔哥找我?”
一下子被问懵了,亚德里恩傻在原地,他从未想到尤利西斯会这么和他说话,见尤利西斯要走,赶紧拦住他道:“谁说我不去找你了,你看,这都是我这几个月攒下来的钱,我正要去买车票呢。”
怕尤利西斯不信,亚德里恩还把硬币和纸钞递到了尤利西斯的面前。
看着那些钱,尤利西斯重新停下了脚步。
见尤利西斯表情似乎有所和缓,亚德里恩松了一口气,还没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辽远的钟声。
希洲大陆的教堂会在每晚八点准时敲响教堂内的铜钟,用于提醒人们一天即将结束,请抓紧时间将今天的事做完。这本是大家早就习惯了的事,尤利西斯却忽然变了脸色,看向钟声的方向,身体一瞬绷得很紧,再回过头时,脸上先前的和缓已经无影无踪。
“之前给你的东西,你还一直带着吗?”看着亚德里恩,尤利西斯忽然开口。
“东西?啊,带着呢待着呢。”反应过来尤利西斯说的是之前在逃亡路上给自己的那个挂饰,亚德里恩赶紧将它从口袋里翻出来递给尤利西斯,见他伸手,又连忙加上一句,“我一直带着呢,你摸摸看,还是热的呢。”
尤利西斯没搭腔。
他只是将那枚挂饰接回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它,指腹摩挲着吞尾蛇身上的蛇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亚德里恩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尤利西斯忽然收拢手指。一道物体碎裂的声音从他的掌心处传来,脆亮清晰,似乎是捏碎他的人下了狠力。
见状,亚德里恩差点惊呼出声,毕竟随意损坏棱镜教的标志物在当地是重罪,亚德里恩环规周围,见没人注意到这里,松了一口气,看向尤利西斯,慌张地问:“你干什么?”
“干什么?”看着亚德里恩的脸,尤利西斯冷笑一声,翻过手掌,碎片在重力的作用下掉在地上,“没有用的东西,当然该被人像垃圾一样丢掉。”
被吓得心脏骤停,亚德里恩赶紧趴到地上去捡那些碎片,等到将这些东西收好,亚德里恩一抬头,发现尤利西斯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鼻涕虫。
“就这么害怕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尤利西斯问。
亚德里恩的原意是避免尤利西斯的行为被发现,见状也忍不住生了几分脾气,瞪着他问:“你才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爸妈呢,他们要是知道你敢在光天化日下做这种事情,他们肯定不会原谅你!”
尤利西斯定在原地。
许久,他吐出两个字。
“死了。”
“什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含义,亚德里恩呆呆地看着尤利西斯,后者则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以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我爸妈死了。”
说完,尤利西斯最后看了地上的亚德里恩一眼,拽着衣袍离开。
后来亚德里恩打听到,不知道为什么,棱镜教的圣女私逃了,且至今不知所踪,教皇因此清洗了一批人,尤利西斯和他的家人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觉得这应该就是尤利西斯做出反常行为的原因,亚德里恩看着被尤利西斯捏碎的咬尾蛇,陷入深深的忐忑中。思前想后,他想把尤利西斯找回来,这样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全,却没想到在几天之后,尤利西斯居然主动找上了他。
刚一坐下来,尤利西斯就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棱镜教和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闻言,亚德里恩还没碰到椅面就跳了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尤利西斯,心说这种话这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想了想那些传言,于是冷静下来,回答:“邪|教让我们走向堕落,而棱镜教给予我们光明和希望。”
“是吗?”伸手将桌子上差点倒掉的茶杯扶住,尤利西斯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说看,它带给你什么光明和希望了?”
“你忘了!”亚德里恩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摸向裤子口袋,反应过什么以后收回手臂,身体前倾道,“几年前,我饿得快要死了,是你用《圣女言行录》的话启示了我,让我有了力气走下去,要是没有那些话,我可能就和我的爸妈一起死在路上了,这还不算光明和希望吗?”
“就这?”尤利西斯哂笑,“按照你这个逻辑,世界上岂不是有太多东西可以作为光明和希望出现了。比如在乡下,农民为了让疲惫的驴能够打起精神继续拉磨,往往会在他们的唇前吊一根胡萝卜。驴饿极了,追着胡萝卜咬,于是就不自觉地跑起来了。这根胡萝卜对驴而言,算是光明和希望吗?它们会在私下建立一个神圣胡萝卜教吗?会为了胡萝卜进行祷告和自我修行吗?”
直接被尤利西斯说愣了,亚德里恩呆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瞪向他:“你怎么能说棱镜教是胡萝卜!”
尤利西斯笑了:“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
见亚德里恩脖颈涨红,他又十指交叠,优雅地朝前探了探身,回答:“不过这么一说,棱镜教的教义和胡萝卜确实有共通之处,都是一个虚无的幻影,看得见但摸不着,可偏偏还有无数蠢驴前仆后继,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就能把胡萝卜吃进嘴里了。还有更蠢的,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兑换制,只要自己只要做了足够份额‘修行’,就会有荣华富贵从天而降,让他下半生都泡在蜜罐里了。”
不等尤利西斯说完,亚德里恩就坐不住了:“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讽刺我以及辱骂棱镜教吗?”
尤利西斯:“不,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说完,尤利西斯又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微笑着说:“就像小时候那样。”
看着亚德里恩表情凝固,尤利西斯又问道:“话说回来,你知道农民一般是怎么杀驴的吗?”
不等亚德里恩回答,尤利西斯已经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有些驴跟着主人久了,见多了主人拿刀杀死其他牲畜的场景,所以在这件事上格外灵敏。在主人试图将他们牵去屠宰场时,他们会拼死反抗,不愿前往。这时,狡猾的主人就会给它们喝酒,驴喝醉了,意识模糊了,就开始跟着主人走了,等到屠宰场,刀磨好了,他们也就可以去死了。”
亚德里恩:“你到底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尤利西斯看着亚德里恩,似笑非笑,“如果你是驴,你能看穿食物背后的含义吗?”
亚德里恩愣住。
见他怔在原地,尤利西斯露出了一个得体从容的微笑,站起来,缓缓向亚德里恩身边走去。
“要是胡萝卜也就罢了,最多只是累一点,苦一点,要是主人大发慈悲,干完活后,那根胡萝卜说不准就是你的。”尤利西斯说着,将手按在亚德里恩的肩膀上,见亚德里恩抬头看他,毫无征兆地俯下身体,轻声问,“可如果你面前的是酒呢?”
房间陷入一片寂静。
“不……尤利西斯……”不知过了多久,亚德里恩颤抖着声音开口,“我听说你和你父母的事了,就算你因此恨透了棱镜教,想复仇想要摧毁他们,也没必要来跟我发泄,跟我说这么多,对你,对你……”
看着尤利西斯的眼睛,亚德里恩的身体越抖越厉害。可尤利西斯在听到这番话后,竟是忽然大笑了起来。他扶着桌子,捂着肚子看向亚德里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亚德里恩脸色发白快要从椅子上跌下来了,他才向他开口。
“谁说我是来跟你发泄的。”尤利西斯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