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在急速下坠，灵魂如同被抽出了身体，然后又猛地塞了回去。失重充斥了他整个知觉，慌乱、紧张、惊恐交错，让人极其不安。

“00135号……00135号……00135号！”

唰——

突然，以袅毫无预兆睁开了双眼。

他恢复视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知闻和章灼珏凑在眼前的两颗大头。场面在以袅看来略显冲击，但两个人似乎担心得不行，于是以袅把滚到嘴边的“啊”又憋了回去。

气音咽回胸腔的感觉不好受，以袅闷声打了个嗝。他出了一身冷汗，汗液浸透衣服黏糊糊地裹在身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仿佛一尾被甩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跳在濒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还好吗？”章灼珏问道，语气带着些还未完全消去的焦灼。

那股失重感还没完全退下，随着章灼珏开口，以袅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刚想回话，却觉得手中有一小块东西，把掌心硌得慌。以袅把身侧纂成拳头的手抬起，想看清楚那是个什么。

然而，待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以袅的瞳孔旋即微微放大——那是在周昌兴的精神世界中看到的碎骨！

因为紧张，掌心氤氲出来一层薄汗，已经把那块骨段浸得润光了。

怎么带出来的？那周昌兴呢？他有没有事——以袅立刻转头去寻找周昌兴的身影：“周昌兴人在哪？”

知闻看着他着急的样子，眼里覆上一层深思。他朝以袅旁边的地上扬了扬头：“那儿。”

以袅转头才看到躺在一旁炮筒架子上的周昌兴，他闭着眼睛，但胸腔有起伏，看起来命还在，只是昏迷了。

以袅皱眉，沉默了一会。

“这是什么？”章灼珏离他近，看到了他摊在手掌里的东西，不过光线模糊，她也只是看了个大概，隐约觉摸出来是个白的，“小石头？”

知闻闻言看向以袅的掌心，只是一眼，便迅速辨别出来了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的眉头皱起来，不明白这是谁身上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心里有了个猜测，视线偏向在一旁静躺的周昌兴。

下一秒，以袅摇了摇头，然而说出的话却是佐证了他的想法：“看起来不像石头，是从周昌兴的精神世界带出来的……小心！”

以袅还待细说，话头却戛然而止。他目光一凛，迅速出手将章灼珏从身旁推开，自己则扑到知闻，向一旁打了几个滚。

他话音刚落，一道红影从天而降，如鸣雷闪电般狠狠劈了下来，恰好砸在刚刚以袅躺着的位置上！大抵是异种刚刚吃饱喝足了，这一鞭子抽得实在，炮筒被震到空中，拍出了八百米远，径直砸进了血池中！

残血四溅，都溅在了炮筒上，筒身也肉眼可见摔出了几个大坑。这看得章灼珏心疼万分：“小右！”

“谁放屁崩我——”这一鞭子虽然毁了章灼珏一架炮，但也震醒了在旁边昏睡的周昌兴，他意识清醒过来，本还想反应一段时间，但下一秒就忍不住开始吱哇乱叫，“我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周昌兴垂死病中惊坐起，脱离了精神体状态后，原先兽化的地方全部变回了人体，但被腐蚀液侵蚀的地方一时恢复不了原本的形态，组织横飞、血肉模糊，看着着实可怖，他注意到自己四肢上“坑坑洼洼”时也吓了一大跳，迟到的痛感席卷而来，不一会就把朦朦胧胧刚睁开眼的周昌兴疼得哭爹喊娘。

“明明！”章灼珏惊喜道，“你醒啦！”

周昌兴痛不欲生：“我活着，但快死了！”

得益于哨兵惊人的恢复能力，血是好歹止住了，大概也丢不了命，但相应等级的疼痛却是无法避免的，由是周昌兴觉得此刻生不如死。

“说什么丧气话！”章灼珏摸摸索索准备靠近。

周昌兴还活着确实是好事，但也丧失了大部分的行动能力，如果还继续让他这样暴露在异种的攻击下，成为血池的一部分其实就两秒钟的事。

于是章灼珏准备连炮带人一起拽过来。

“明明。”她叫道，一只手已经拉住了炮筒一角，“躺好！”

异种似乎很恶心他们这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大声密谋的行径，那颗挂在洞室中央的巨蛋“咕噜”响了几声，刚刚偷袭不成的触手便又重新扬了起来。

空间内重新响起了浑沌的回音。

“妈呀——”周昌兴见状连忙死劲扒拉在了炮筒上，“姐——姐——”

“叫魂呢！”另一头的章灼珏也不好受，她一边念着静心咒，一边挣扎着去把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周昌兴救回来。

另一旁，以袅压着知闻滚了四五圈落地。情况紧急，他倒地时用手撑住了知闻的胸部，从而将自己的手与活跃的地面隔开，但裸露在外的脖子却难以幸免，烧出了殷红血丝。

以袅疼得发懵，表情有些呲牙咧嘴，停住后还没反应过来应该从知闻身上起身。他正因为脖子上的伤口咬牙，耳边蓦然传来知闻的窃笑。以袅抬头，把知闻脸颊边的梨涡逮了个正着。

一股子无名鬼火突然就烧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知闻的一只手就覆了上来，轻轻按住以袅后颈处的伤口，随后向下压了压。伤口上的疼痛减缓了一些，以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这姿势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双手一撑就想从知闻身上坐起来。

“等一下。”知闻说。

以袅看着倒映在知闻脸上的蓝光，这才反应过来知闻贴过来是在做净化，霎时感觉上也不对，下也不对，一时间绷住了动作。

他就这么和知闻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十几秒。

“先这样。”知闻注意到了章灼珏那边的动静，明白自己这个时候不可能做到完全净化，只能尽量捡点儿省着用。

以袅也听见了从旁边传来的声音，于是不再犹豫，迅速从知闻身上站起来。

嘶——一会儿没蹬地的脚猛地用上力，一股钻心的疼瞬间从脚脖子传到了天灵盖，激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知闻了然蹲下：“上来。”

以袅刚被现实扇了一巴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于是没再矫情：“谢谢。”

章灼珏隔着大老远也瞄见了两个人的动作，她先是朝着那扬起来的触手根须连开数枪，大喊一声：“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腻腻歪歪，没眼看。”她嘟囔道。

几枪下去，正如章灼珏所想的那样，子弹太小，打进触手里立马被榨成了汁，顶多就是给它开了几个小洞。触手后仰两下，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它再没有大碍就是我要有大碍。章灼珏在心里唾了一口，心里却是无比焦急。

然而焦急过后，章灼珏却异常地沉静下来。

怎么办，还是要用炮。

耳边乔伊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回响：“小珏，使用五次已经是你承受的极限，超过五次后暴走的概率——我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不要逞强。”

现在自己用了几次了？

四次。

章灼珏心下了然。

距离她上一次出任务才过了小半个月，然而就这小半个月，异种已经和她认知内的物种完全不同：它们变化极大，形态能力都太过匪夷所思，似乎又对人类了如指掌，而人类却对它们一无所知。章灼珏不得不承认：人类赶不上，即使有了哨兵也赶不上。

“好吧。”章灼珏想，是她至今为止都活得过于天真，连自己是如此如此渺小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骄傲是她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不知什么时候演变成了不知所谓的自大，这份自大将她蒙在鼓里，看不清外边的世界。

想想出发前的自信，章灼珏突然很想笑。

太弱小了。我们太弱小了。

*

知闻抬起了手。

他眼中闪过少见的厉色，随即手掌在空中平直一挥，那根触手就跟被一张悬空的网拦住了一般，被隔在原本的位置动弹不得。它似乎真的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于是浑身开始喷薄出浓绿的粘液，看起来就像一根直立起来的鼻涕虫。

“离远点！”知闻道。

平台上有一大块突起的软肉，不待有人说明，四个人都向着那块“盾牌”跑了过去！

“贴紧！”章灼珏命令道。

几个人也不管后背上烧出了几个洞裸露出多少肌肤，死命将后背靠在背后的支撑上，下一秒，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黏液混着碎肉如磅礴大雨一般从后方袭来，越过四人头顶，好在有一道竖墙的抵挡，不然必定是淋得劈头盖脸。

嘶啦——

背后传来肉质被烧焦的声音传来，以袅心下了然，那些是腐蚀液。

异种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连牺牲自己的身体组织都在所不惜，用这种堪称自毁式的招数试图与他们同归于尽。

“得尽快把它解决掉。”章灼珏有些头疼。

周昌兴有点害怕，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裤腿，目光有点呆滞：“姐，你说我还能……要不你——”

“我劝你别乱说话。”章灼珏声音沉静，“不用想，不可能。”

周昌兴抿紧了嘴巴。

“知闻。”章灼珏开口，“我现在最多还能用一次重型炮。”

知闻看着章灼珏。

“你先按两次算，神智没被吞噬前还有一次机会。如果我暴走，可能不比对付这只异种轻松多少，而且会无差别攻击意识范围内的活物。当然，我会为你们争取离开的时间。”章灼珏平铺直叙，“小白借给你，但它和我精神相连，我不清楚我能不能坚持到你们走出异种的那一刻。”

“姐，你是决定去死吗？”周昌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已经到你必须牺牲的情况了吗？”

“不是，我只是想做好最坏的打算。”章灼珏否定，自嘲地笑笑，“好死不如赖活着。”

“队长。一次重型炮不能破坏它的中枢吗？”以袅从知闻的肩膀后探出头。

“从前几次来看……难顶。”章灼珏摇摇头。

“队长，把炮留着吧。”知闻说道。

章灼珏看了他一眼，她明白了知闻的意思。

“好。”章灼珏道。

确实没有比这更稳妥的方法，知闻拖延时间、消耗战力，章灼珏等待时机，一枪结果。

“以袅，你过来。”章灼珏道。

以袅没立刻回答章灼珏：“我这样会阻碍你的行动吗？”

知闻：“不乱动就不会。”

“好。”以袅说道，“队长，我跟知闻一起去。”

章灼珏目光复杂，不过也并没有阻拦，她清楚知闻现在也在边界线上徘徊，于是说道：“自己小心。”

*

两个人从屏障后方踱步出来，迅速蹿到了另一方空地上。正如以袅所想的那样，刚刚的爆炸声是异种以自爆喷射腐蚀液发出的，于是现在零零散散多了数片散在地上的碎肉，他们随便找了一处稍作调整。

由于皮筋崩开，知闻的头发散了下来。以袅趴伏在知闻背上，发尾扫过他的鼻尖，有些痒。

以袅拍了下他的后背。

知闻很敏感，随着这触碰便立刻侧头：“怎么？”

以袅从手腕上取下那根皮筋，上面的小鸟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头发，需不需要用这个扎起来。”

知闻挺意外地挑眉，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在他看来，这皮筋以袅宝贝得不得了，俩人之前差点还因为这个打起来。

“哦，那你帮我随便绑一下。”知闻有些得寸进尺，他眨了眨眼。

以袅愣了一下：“我？”

知闻托着以袅腿部的手向上颠了颠：“不然呢？你看看我现在哪只手有空。”

以袅摇头：“我不会扎。”

知闻勾起唇角，没有说话。

“算了。”以袅叹气，“那扎成什么就是什么。”

“好，认命。” 知闻任由以袅在自己头上动作。

他感受不到发丝在自己身上形成的牵引力，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头皮正在被扯来扯去，已经有几根秀发光荣牺牲在了以袅手中。

手中的头发发质挺好，有点韧性，以袅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头发，随手一挥，决定选择性忽视。

眼不见为净，有缺憾的艺术品才是完美的艺术品。他被自己的理论说服了。

“好了。”以袅道，声音听起来很是满意。

知闻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知闻噙上一抹笑，刚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眼神却凌厉起来，他话锋一转，道，“小心，扶稳了。”

“什么？”以袅还没反应过来，瞬间就被知闻带着向上一跃！

知闻没答话，他迅速沿着攀附在墙壁上的管子连蹬数下，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巨响——原先他们站立的平台已然爆开——那黏液一蹦三尺高，血红色的腐肉炸裂外翻，被地面吐出的腐蚀液灌了个盆满钵满！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他们两个还站在原来的位置，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血肉横飞的景象。

然而此刻，他们暂时立足的管子也在不停涌动着，跟踩在定时炸弹上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但此时以袅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异动，他向下看去，死死地盯住了那片在巨蛋正下方的血池。

池底的全貌呈现在眼前，越过在空中悬浮的巨蛋，一颗已经被吞食掉大半的脏器显现出来。

尽管已经被吸食了不少，那剩下的脏器仍然无比硕大，它连着其他不知道是什么器官的脏群堆在池子底，仿佛一座镇在那里的小山，挡住了他们在平台上的整个视野，由是他们才以为那池子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脏器随着管道吸食的节奏微微鼓动着，就像还能继续运转跳动，带得池底一震。

由此可以想象这是多么一个庞然大物的遗留品。

是谁的脏器，异种之间相互捕猎吞食吗？异种的食物难道不是人类吗，如果他们之间可以相互吞食……

以袅看向知闻，而知闻则是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两人之间一时没有言语。

巨蛋鼓动着，似乎比之前变得更大了，它源源不断地从血池吸收着补给，那被血丝缠绕的疙瘩泡把膜绷得越来越紧，里面的东西像即将破壳而出一样，散发出灼人的红光。

突然，以袅似乎从那池子的边角缝隙中看见了什么，他刚想去叫知闻，却发现知闻的目光也紧紧锁在那东西上——

那是挂在脏器瓣尖上的三块石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大们的收藏评论营养液，无比无比感激，会带着这些鼓励好好写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