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病房的门终于从里向外打开。
方闻谦鲜少看到陆征这么狼狈的样子,脖颈上的血痕清晰可见,连袖口都在滴滴拉拉地渗血。
“要处理一下吗,陆队?”方医生挑眉。
“让开。”陆征的表情极为冷淡,他扯了条薄被将白榆兜头罩住,抱起来就要离开。
“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这件事我会自己向他解释。”
“咳,我想您有些误会。”方闻谦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我在这儿等着不过是要转告您,李上校已经去向军部汇报了,让您回去等消息。”
陆征面色沉冷,一言不发地向宿舍走去。
李云峰的想法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他既然起意,今天的事只是个试探,眼下把白榆一个人丢在医院已经不安全。
陆征的宿舍在三层最东面,隔壁无人,也相对安静。一室一厅的空间尽管不大,但比起白榆的住处还是要宽敞许多。
他将白榆安置在床上。Omega的状态已然平静下来了,额前碎发被汗湿透,有点乱糟糟的,看着倒比平日里少了些冷淡的锋芒。在源源不断的安抚信息素供给下,白榆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绵长。
陆征就着冷水简单洗了一把脸,换了套干净的衣服,阖上门就向军部走去。
白榆醒来时已是下午4点。淡淡的雪松与海洋信息素的交织味道让他瞬间清醒,入眼周围是陌生的环境。
他瞥了一眼床头的金属闹钟,下面压着一张纸。
等我回来,陆征。
几个小时前的画面骤然灌入脑海,混乱的,疯狂的,腥红的。白榆木然地站在盥洗池旁,紧紧盯着玻璃中印出的那个自己,双眼通红。
他的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Alpha信息素特有的味道混和着血液的腥甜挥之不去,如穿肠下肚的烈酒将整片肺腑灼烧得疼痛不已。
白榆掬起水一遍又一遍漱口,冰冷的水浸得口腔连同面颊都渐渐麻木,那股诡异的灼热依然无法退散,如同沸腾一般烫进骨肉血液里。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嘀”地一声,门开了。
“你醒了?怎么不开灯?”陆征走进卧室,看清白榆的刹那,表情骤然凝固。
白榆还穿着那身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脖颈腺体的周围有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陆征掰开他蜷曲的手指:“你冷静点!”
“冷静?”白榆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用力挣开:“是谁给我注射了腺体激素,又是谁让我不冷静?!”
他愤怒失望到了极致,连声音都在隐隐发颤:“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陈晓意告诉我,这是军方的驻扎地,很安全。”
“我在审讯室的时候,你又告诉我,让我相信你。”
他胸腔起伏不定,咬牙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安全与信任。”
白榆琥珀色的眼瞳淬着寒光,毫不掩饰地望向陆征,那种无声的绝望与狠戾,让人心神俱震。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抱歉”,沉默良久,陆征才吐出两个字。
“军部的责任是对13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还请你理解。”他后退一步,与白榆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声线压抑而克制。
从卧室射来的灯光把陆征半边身体都埋在阴影里,白榆借着逆光看清了他下颌处的抓痕。
陆征换了一套深色高领的衬衣,还是无法挡住脖颈上狰狞的伤口。
Alpha异常沉默,虽然他平时就惜字如金,但仔细辨别的话就会发现他与平日里的那个陆征有些不同。
一贯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有些弯曲的弧度,陆征手掌撑在盥洗池的边缘,在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中刻意放缓了呼吸。
浴室灯光打开的刹那,陆征苍白的脸色暴露无遗。
他是那种很能忍的人,但连夜不眠不休和信息素几近榨干的消耗让他极度疲倦,整个人都在冒冷汗。
“你怎么了?”白榆盯着他。
陆征缓了片刻:“没什么,这次事情是我的疏忽,我已经联系了陈晓意,她明天就会回来。以后你的身体情况会由她负责处理,其他医生一切用药检查你都可以直接拒绝。”
“还有,你先到新兵训练营待一段时间做教官。那些人身份动机不明,近期的任务你还是暂避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借着这个动作慢慢直起身:“隔壁没人,今晚我去那儿睡,你就在这儿休息。明天我会让苏珂搬到你宿舍对面。”
陆征生得冷淡,但到底还是年轻,就算平日里杀伐果断,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还是颇有些难以掩饰的尴尬与无措。
白榆望着他推门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毕竟他是陆征从研究所带回来的,说到底,陆征本人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等等。”白榆叫住了他:“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这么不管会感染的。”
“不用,我…”
“你屋里应该有药吧。”白榆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在橱子里。”陆征犹豫了半秒,脱口而出。
“……”
他脖子上的伤口比白榆想得还要深,其中一道从下颌一直划到接近锁骨的位置,干涸的血迹粘在衬衣领口上,轻轻拨开,立刻又渗出新的血珠。
“嘶——”碘伏的刺激让陆征登时倒抽一口气,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白榆眉梢微挑,把“原来陆队也会怕疼”这句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陆征熟练地把袖口挽了上去,用眼神示意白榆:“还有这里。”
“……”
手腕上的伤的确有些惨不忍睹。白榆简直自己都没眼看,他依稀记得陆征的血液凝固后,自己又咬了上去,但真不记得竟然咬成这样。
高阶Omega在信息素失控的时候犬齿是会锐化的,直接把陆征的手腕咬出几个尖利的血洞,伤口已经呈现紫黑色。
白榆方才气就消了一半,如今看着更是有些心虚。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替陆征上了药,愣是半晌没吱声。
“你现在相信我了?”陆征见状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实在困倦得厉害,眼皮沉沉地打架,到后来连消毒药水的刺激也失去了作用。
白榆的动作很轻柔,他弯着腰,深棕色的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了。”当白榆缠好最后一圈绷带,转身收拾药箱的时候,才发现陆征已经睡着了。
他卸去一身冷冽,沉静的睡颜毫无防备,整个人半躺半靠。
这一幕似乎有点熟悉,好像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深夜里拉着白榆的手,喃喃道:“别走。”
“别走,留下来。”
那是记忆中一个难得温柔的雪夜,雪静静地下着,天地间静谧得听不到一丁点声响。视线里的光是暖黄色的,漫天飞雪簌簌飘落又无声消融,如羽毛一般化在心间。
有人枕在白榆的腿上,柔软微卷的黑发惬意地拱了拱。白榆看不清他的脸,微光打在他侧颜挺直的鼻梁上,延伸到唇边微微荡漾的笑意。
回忆与现实重重叠叠。军部宿舍里的白炽灯永远是冷冷的色调,不带一丝暖意,流动的光泽照在陆征疲倦苍白的侧脸,让白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的确伸出手,揉了揉陆征的头发。
眼前的Alpha还很年轻,眉目清俊,仔细看去连眼角都没有细纹的痕迹。许是回来的路上沾染了冷冽的寒气,发梢还有些湿润。
“可能我还比你大一点吧。”白榆释放出一股淡淡的安抚信息素,将陆征放平躺了下来。
沙发上的人睡得很沉,白榆打量了一会儿,又从卧室搬来被褥,将陆征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离开。
他不记得自己成为实验体多久了,也早就忘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感觉是怎样。在他的潜意识里,普通人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一道伤口都能感染致命,一次降温就能大病一场。即使那个人是陆征,也不能例外。
长久以来的苦难让白榆更加坚韧,也更加珍惜人性中善的一面。
他相信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绝非陆征。
腺体失控带来的燥热还未完全消退,白榆推开阳台铁门,望着漆黑苍穹的点点繁星。星光如同细碎的流沙,映在他的眼底,闪烁出温柔静谧的微光。
直到旭日东升,绯红的霞光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围城之内,围城之外,都一点一点亮堂起来。
陆征被体内准时到严苛的生物钟叫醒,蓦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被雪白的被褥裹了个无比严实。
“白榆?”他下意识唤了一声。
阳台上的Omega缓缓走来,身上还带着晨露微凉的气息。他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接了杯温水递给陆征:“好点了?”
陆征大半个人还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闻言明显一愣。
“没事那我就回去了,我今天就去训练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