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夜,总是黑得纯粹。
整个夜空像是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随着夜风轻拂,树影中似有无数个触手扭曲蠕动着爬向天空,最终汇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黑洞。
彼此交错,又彼此融合。
宋袖抒蜷起身子想爬起来,却被一股倦意深深包裹着,眼皮也愈发沉重。
“呃……”
直到后背硌得生疼,宋袖抒的思绪才猛然间回到现实。
一阵萧瑟的夜风,掀起漫天轻吟。
不远处,湖面荡漾着层层涟漪。
她伸手想捋顺侧脸发丝,却不小心触到一手冷汗。就在这时,头上袭来一片阴影,一抹木质沉香的味道悄然钻入鼻尖,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抹温暖的重量压在了头上。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仓皇不已的一颗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隔着外套,一个内敛的声线隐隐传来,恍如隔世:
“不怕着凉吗?”
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
宋袖抒取下头上的外套,只见面前的人掩映在深沉夜幕下,与梦中那抹消散的剪影几近重叠,叫她分不清梦与现实。她将外套裹紧,待寒意逐渐退散,才轻声道: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谁叫你在这种地方睡觉。”
宋袖抒站起身来,“宋千仰?”
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
宋千仰再度轻叹,转过身轻轻蹲下,将结实而宽阔的后背对着她。
“上来,送你回屋。”
静默片刻,宋袖抒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了他的背上,“不必,我醒了,那我回去了。”
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
宋千仰坐到长椅上,外套搁在膝头,眺望着湖面,像是已坐了许久。她走过去问:“你还记得那天你去酒店,都做了什么吗?”
宋千仰头也不抬,“我给了你一把枪。”
“可惜,没派上用场。”
这一次,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石子路的尽头。
树影摇曳间,夜幕像支离破碎的梦境,漫天飞舞的碎片扑进宋千仰的眼底。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久,他才恍然。
**
“小玲,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一条青色的连衣裙吗,是那种扎染工艺的,款式应该挺特别的。”周末一早,宋袖抒睡醒时,正看到萧若玲手中捧着一束黄玫瑰,准备给花瓶换水。
“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记得。”
如果小玲的回答是有,那么那条裙子出现在她的梦中,便不是偶然。
若非偶然,又能代表什么呢?
闲来无事的一天,宋袖抒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算是将整个宋宅里里外外走了个遍,最终来到射击室。射击室大概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挑高足有六米,大概两层楼高。
简直可以做军械库了。
“砰砰砰——”三枪皆中靶心。
放在末世,这是生存的必备技能。放在这里,便只是有钱的公子哥们,无聊时的消遣。只是,这具柔弱的身躯,连这样无聊的消遣都承受不起。
望着虎口处的淤血,宋袖抒叹了口气。
正要去找剑,一声怒斥忽然传来:
“宋笙烟!你在做什么?”
宋时彦箭步走来,见她动过枪,眼底腾起一抹不可遏制的怒火,一改往日儒雅的形象。
“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不是宋宅吗,不是我的家吗?”
“宋笙烟!我不管你在外面学了什么东西,在这个家,我说了算,给我滚出去!”
呵。
早看出来了,宋时彦就是典型的斯文败类,看上去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实则根本不把宋笙烟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宋笙烟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宋袖抒重新举起枪,“砰砰砰——”
打空了子弹,她莞尔:
“爸,女孩子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如果您觉得,跟禾家联姻对您的事业有帮助,那您也应该是求我,而不是命令我。对吗?”
一席话不急不缓,却掷地有声。
“你……”
宋笙烟何时这样顶撞过自己,宋时彦又惊又气,举起的巴掌停在半空,一时扇也不是,放也不是。就在这时,宋千仰与宋孝闻赶了过来。
见父女俩剑拔弩张,宋千仰不由分说将宋袖抒拽到了自己身后,这动作熟练而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仿佛从前早已做过许多次。
“爸,时候不早了,去歇着吧,明早还有一场高层会议。”宋千仰微微低下头,说。
宋孝闻附和:“是啊爸,消消气。”
宋时彦冷哼,“宋笙烟就是让你们宠坏了,没大没小惯了!”
好一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宋袖抒不由分说推开了宋千仰,或许从前的宋笙烟喜欢躲在哥哥身后,习惯了旁人庇佑。
可是,她不是宋笙烟。
她宋袖抒讨厌任何人,以任何一种形式挡在她的面前。
“我问你,你以前,打过我吗?”
宋袖抒紧紧凝视着宋时彦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孔,他愣了愣,眉角轻轻一挑,牵动着眼角的肌肉也跳了两下。然后,他的嘴巴动了:“你说什么?”
“算了睡觉。”
宋袖抒摆了摆手便要走,她对宋家人还不甚了解,有些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先低调收敛一些吧。
谁知,宋千仰目光一沉,抓住她的手腕。
宋时彦走后,宋孝闻松了口气,转身却见宋千仰举起宋袖抒的手腕,肃然的目光定格在她红肿的虎口处。
“你的手……怎么回事?”
宋千仰微眯着双眸,眼神似要将她穿透。
这个老、狐、狸!
看来还是不能小瞧了他。
“你先放手。”
“你们两个这又是怎么了?能不能和好?你们不累,我都累了!”宋孝闻想拉开二人,宋千仰却不肯轻易放手,“你要真会用枪,又怎么会让自己受伤。不会用,又是怎么射中靶心的?”
“我看你们平时练枪,挺好玩的。站在靶子前打,自然能打中靶心。”
“你当我三岁,这么好骗?”
宋千仰语气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侵略性,“阿烟,你当我比你年长十岁,是白活的吗?”
说着,他长臂一捞。
宋袖抒猛一个踉跄跌进了宋千仰的怀里,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浑身沸腾的热血涌向指尖,蠢蠢欲动就等着那个爆发的时刻。
可是下一秒,她却不动声色将力道收回,眼底的肃杀之意也已尽数敛去。
宋千仰却早已将其尽收眼底,有片刻怔神,随即按住她的肩头。这一次,热血涌向宋袖抒的大脑,化作翻腾的怒火,再难遏制。
“宋、千、仰!”
“该狠心的时候,就不要手软。”
宋袖抒狠狠给了宋千仰一记肘击,宋千仰卸开手上力道,她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想将他过肩摔,他高大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咯吱一声,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她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
宋千仰轻轻蹲下,将手肘搁在膝头,望着脚边疼得打滚却一声不吭的人,眼底似有暗流涌动,像狂风渐起前幽深的海面。
兄妹二人时常吵架,动起手来却还是第一次,宋孝闻不由得也愣了愣,连忙扶起宋袖抒,神色间难掩关切。
“阿烟,对不住了!”
又是“咯吱”一声,宋孝闻提着她的胳膊,将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
“没事了吧?还疼吗?”
他从前也爱跟大哥较量,总是受伤,肩膀脱臼已是家常便饭,早学会徒手接了。
“哥,你过分了。”
宋千仰未置一言,只见宋袖抒抹去额角冷汗,起身离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今天就当她倒霉。
她妄图用宋笙烟这么柔弱的身躯跟宋千仰硬碰硬,的确是冲动了。
宋千仰,走着瞧。
“哥,你怎么了?”
宋千仰注视着宋袖抒离开的方向,始终无言,宋孝闻紧接着又问:“你有没有觉得,阿烟像是变了一个人?”
“人都是会变的。”
丢下这样一句话,宋千仰拔腿就走。
“等等我,哥!”宋孝闻紧随其后。
洗完了澡,宋千仰惊觉右侧肋骨已肿了大片,一阵隐隐的疼痛愈演愈烈。那一记肘击,其实力气并不小,似乎还有所保留,并未使出全部力气。
如今这个世道……她变狠了。
可是,却还不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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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存纪元,新约基地。
作为一个依赖高维科技而建立的城邦,基地的运转主要依赖于辐射。在共存纪元,辐射可通过高维科技凝练出一种通体蔚蓝的晶体,作为煤炭使用,维持基地最基本的运转。新约人为这种晶体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枯石。
当枯石不足,便需要外出采集辐射。
基地的高层管理部门,有三个:
能源采集部,人口管理部,以及指挥部。
各个部门之间协同运转,每个月中召开一次交流会议。指挥部属于最高管理层,统领其他两个部门。祁抒,便是指挥部的最高指挥官,在基地中位高权重,地位尊崇。可每次外出任务,他都亲自率队,从不摆架子。
为什么?
或许是生性多疑,不信任手下人。或许是只有外出踏上那片废墟才有活着的感觉,总之外界对此众说纷纭。
他向来也懒得解释。
有人说他像是一块被海浪卷入海底沉积多年的黑曜石,闪着神秘而孤寂的光,不论是白昼或长夜,不论是过去或未来,不论是残酷的现实,或是虚妄的梦里,永远都冰冷而坚硬。
对于他的身份,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并不是末世人。
他是来自两个世纪前的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