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贬为才人的消息传到前朝后,郭宰相坐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好像老了许多,一点不见朝堂上与卫国公争吵时的意气风发。
郭郎君喝了口凉茶,轻声道:“兄长,此事过去,咱们郭家在朝堂上,只怕要避其锋芒了。”
同为世家,又是前朝遗臣,皇帝此举,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他们要避的,何止是卫国公,而是以开国贵族为首的利益集团。
郭宰相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先帝若是在我们的地盘上起事就好了,怎么也能混个情分。”只可惜,他们这些世家望族,不过是先帝为了安抚地方势力,才召入朝廷罢了,君臣之间情分是很淡薄的。
郭郎君却摇了摇头,“这与情分无关,不过是为了平衡而已。你且看吧,我们此时退避三舍,英国公又能好到哪里去?若是徐氏为后,再产下皇子,那英国公就是外戚。从古到今,外戚势大,烈火烹油,可不是件好事情。到时候,焉能没有我们出头之日?”
郭宰相慢慢捋着自己的胡须,略一思忖,笑道:“那就等。我们等得起。”
景熙十九年五月中旬,景熙帝正式提出立后事宜。顾命大臣郭宰相抱病休养,主动退后一步,卫国公亲自登门探望,一改往日两人针锋相对的局面,朝堂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
又过几日,深具威望的柳太尉在与景熙帝闲聊时,笑道:“陛下立后,乃是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于是便让立后一事落下帷幕。
中书省替皇帝起草立后政令,门下省快速审核通过,交由尚书省分管部门户部落实册封典礼。
于是,徐氏立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她此时还不知道消息,正颇有兴致地与进宫的英国公夫人刘氏闲聊。
刘氏此行到来,不过是为了送上二房七郎成婚的请帖,但她也不觉得徐氏会出席,只是找个理由进宫探望罢了。毕竟徐氏现在没有位份,她怕对方有些转不过来弯,便有意询问:“宫中可有不长眼的欺负你?你现在没有位份,若是受了委屈,便要同圣人讲。”
徐氏不禁失笑,“阿母,甘露殿是圣人的寝宫,很少有嫔妃过来的。”
刘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怕有人趁机难为你。”
徐氏有些动容,眉梢微动,忽然问道:“阿母,清明的时候,我生母可有为我烧了纸?”
刘氏微微一怔,觉得有些事情很难说得出口。她能说那位妾室根本就没有去扫墓么?可是看着徐氏那张脸,觉得有些心酸。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
徐氏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胸口疼痛。“阿母,我以后不会问了。”
她接过云香递过来的帕巾,点点眼眶,笑道:“阿母,七郎的婚宴,我是没法子去了。到时候,我会送上一份厚礼的。”
若她还在光宅坊,走上这一趟也有个说法。可她进宫了,名义上成了兄长的堂妹,这关系就隔了一层,加上还有一些地位上的变化,是没有必要走上这一遭的。尤其她现在这张脸,也不宜露面。
刘氏是个明白人,也是个体面人,很赞同徐氏的想法,提点道:“这些不过是小事,你还是要抓紧为圣人再生育一位皇子才是。”
徐氏点点头,觉得有些压力,但还可以承受。“我知道的。”
见她并不排斥,刘氏松了一口气。她是很担心徐氏抗拒的,毕竟想为圣人生子的女人多得是,很怕两人中间有了缝隙,然后让第三人插入两人中间。
徐氏兴致低落了下来,送走刘氏后,便去看了丑奴。
四个月大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已经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她开始认人了,视线很喜欢跟着徐氏走,也很喜欢徐氏抱她,很多时候就连乳母抱她,都是很不情愿的,一抱就哭。还好她就算酷宝,也很喜欢竖抱,只要徐氏抱着,就乖乖不哭。
徐氏笨拙地学习当个母亲,平时都是很能调动积极情绪的,可是今日却有些沉默,一直拽着丑奴的小手,等她睡着后,心情也没有丝毫扭转。
是一种很难过的心情。
她感受了怀胎的辛苦,体会了生子之痛,又亲身养育了丑奴,很理解做母亲的痛苦和不易。可是她的生母,这么痛而辛苦的一件事都忍耐下来了,又为何独独对她忽视。
徐氏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依然无法理解生母的所作所为。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悲从心来,默默流着泪。
陈嬷嬷怕徐氏吵醒丑奴,扶着徐氏回了房。
云香拿起帕巾,小心地擦拭着徐氏的眼眶。轻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徐氏沉默着摇了摇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她现在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屋里的一些人都退了下去,空荡荡地似乎安静了许多。
徐氏坐在榻上慢慢躺了下去,身子很是沉重,精神也很疲倦,有一种木木的感觉。她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躺在那儿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其实在脑海里想了许多。
从小到大的生活,很少有温情。尤其后来出阁后,再回娘家,就是有些尴尬的。她从前的房间,早就住了兄长的某一任姬妾,而那时成为晋王妃的她记在嫡母名下,自然又重新分到了更大更好的院子。
虽然不常回去,但那个更大更好的院子一直为她留着。现在她成了圣人的夫人,刘氏也为她留了最大最好的院子,甚至重新翻修扩建。可她最怀念的,好似仍然只有最初那个小小的房间。
有些东西平时不去想,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可是一旦想起,就总觉得难堪,心中还是在意的。
景熙帝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轻轻走在榻前,坐了下去,掀过一侧的丝衾给她盖上。
徐氏感受到了他的动静,却没有心情说些什么。她翻了个身,正对着景熙帝,微微仰头看着他发呆,而后又垂了下去。
景熙帝声音很轻:“怎么了?丑奴惹你生气了?”
徐氏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更靠近他。景熙帝见状,也脱靴上了榻,躺在他身侧,伸手揉了揉她发红的眼角,“哭了?”
徐氏闷声道:“七郎的婚事,我不想去了。”
“以后就很少能出去了。”景熙帝依然记得,她进宫时转身看向外面世界的那一眼,“还可以看看别的,张娘子家的大郎君也是个有出息的,虽然名词不高,却也进士及第。她办的烧尾宴,咱们没有喝上,你不去跟她道个歉么?”
徐氏揉了揉酸胀的脑穴,“可以么?”
景熙帝温声道:“嗯,那天是休沐,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徐氏这下笑了,“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怎么还能劳驾你出席?”
“毕竟是你的阿哥,还是有些脸面的。”
徐氏心情好上了许多,“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忙么?”
她微微侧着头,“你心情也很好的样子,怎么,有喜事?”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总有一些经验能够感知对方的情绪。她从前都得了郁症,可想而知心思是很细腻的。
景熙帝嘴唇微扬,他的唇是有些薄的,其实有些不太好的说法。但徐氏不太相信这个,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说说,是什么事,让我也高兴高兴?”
他眼中都带上了笑,就觉得把徐氏养得很好,很会说话。
景熙帝轻咳了两声,“你升职了,以后就是皇后了,这难道不是件喜事么?”
皇后之下,便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皆为夫人。从前他唤徐氏为夫人,其实和最开始的想法是很统一的,最多也就是给徐氏一个四夫人的位置。只是后来有些想法变了,但喊顺嘴了,也就没有刻意更改。
徐氏自是知道夫人称呼的来由,也从来没有反驳过,就因为如此,她最开始对景熙帝也就那样。毕竟身份再高,也就是个妾室,不然也不会去买墓地的。
只是她真的很少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成为皇后。
她脑子突然转得很慢,“我是皇后?”
景熙帝微微俯身,“朕答应立你为后,怎么,你不信朕?”
徐氏顿时脑袋清明,他已经很少在自己面前口称朕了:“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毕竟都吵了这么久,我很怕你在其中为难。”
她伸手揽上对方的肩,“陛下,我觉得你品格很好,敢做敢当,说到做到。我虽然这两点比你差了一些,但也是个品格很好的人,放心,我这辈子,会对你很好的。”
景熙帝听着听着就笑了,夸他就夸了,最后还夸到了她自己身上,但是就很舒服。
他也觉得自己把徐氏养得不错,白白净净的,也很爱笑开朗,比起在晋王府死气沉沉地样子好了太多。
徐氏又莫名其妙加了一句:“我不喜欢胭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