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帝喝水突然被呛到,喉咙又辣又痛,他边俯身咳嗽边走到榻前,鼻尖流出水来也没注意。伸手握住徐氏的手,沉声道:“别怕,朕在这里。”
他压下喉间的不适,扬声道:“去请曾奉御、杨奉御,将厉大娘也请过来。”
“马上就来,你先忍忍,马上就好。”
徐氏没注意听,只感觉肚子发紧,下坠,越来越疼,甚至都有一种腰就要断了的感觉。
她大口喘着气,很难形容这种痛楚,攥紧景熙帝的手,“我是不是要生了?好痛。”
景熙帝听得心焦,嘴上却安抚道:“一会儿就不痛了。”
随着徐氏的产期将近,厉大娘就住在后院一排房子中的一间,她头发花白,脚步却很利索,走进来行了礼,上前摸摸徐氏的肚子,又问了两句话,心中有数,“这是要生了,只是还没开指。还要再登上一等。”
身侧的陈嬷嬷听到这话,立刻吩咐晴山:“庖房里多备些吃食和热水,产室再检查一遍,放两个炭盆暖着,殿下之前做的裹被都拿出来在炭盆边捂着。”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徐氏湿汗淋淋的模样,忙去拿了帕巾递给景熙帝,“陛下,您给殿下擦擦,奴婢有些不放心,还要去看看。”
景熙帝知晓徐氏看重陈嬷嬷,点了点头,而后拿着帕巾在徐氏脸上擦拭着。
厉大娘微微蹙眉,“陛下,女子生产多有污秽,要不您先出去等候?”
“再等等。”景熙帝摇了摇头。
厉大娘便不提这事,“夫人还未开指,奴婢先扶夫人起来走动。”
她膀大腰圆,身材魁伟,另有一名助产嬷嬷也跟着上前,两人想要架起徐氏。
徐氏微微回了神,下意识推开助产士,攥紧了景熙帝的手,“嘶...你要去哪?”
“夫人,您先...”她打断了对方的话,眼睛定定地看着景熙帝:“你把陈嬷嬷弄哪去了?”
景熙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沉,不由生出些怒气。只是看着她那张惶恐不安的脸庞,压下心中情绪,安抚道:“她不放心,去产室看看还有没有需要的。”
徐氏轻轻松了口气,任由两人将她架起来,围着寝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其实疼得很难受,也没有什么力气,因此走上一会就要坐下休息,而后再继续走着。模约一个时辰后,徐氏终于开指了,然后那疼痛直接让她站都站不起来了。
厉大娘看她气息凌乱,满头大汗,一脸的狼狈样,轻声道:“陛下,您要不出去等候?”
景熙帝沉默片刻,走到徐氏面前微微俯身,询问道:“你要朕出去么?”
徐氏下意识握上他的胳膊,攥紧了他的袖子,动了动嘴,却没说出什么话。她知道按照规矩,对方是不能留在这里的,可是心中又有些怕。
他伸手覆上去,温声道:“你怕什么呢?若是想要朕留下来,你就说话。”
徐氏感受到了温暖,点点头,声音又软又抖:“你留下来,我有点怕。”
她这副模样,景熙帝又怎么好与她计较?尤其是这关键的时候,便掩下心思坐在一侧,握住她的手。
徐氏大口喘着粗气,眼角渐渐沁出泪水,手背捂着嘴呜呜出声,疼得实在难受就咬起手背。景熙帝立刻把她手抽出来,安抚道:“快了,快了。”
她不信,也很难信,直接咬上了对方的胳膊。
又硬又难咬,徐氏用了力,没忍住疼昏了过去。
景熙帝立刻上前抵着抱着,沉声道:“曾奉御,快进来看看。”
厉大娘上前又摸了摸,看了看。“开了四指了。”
曾奉御脚步匆匆走了进来,摸了摸脉象,面上松了口气:“无碍,只是疼昏了过去。”
景熙帝沉默着喝了口茶,入口才觉茶已冰凉,但依然压不住心中热气,眉眼便显出些厉色。“她不能忍痛,若是生产时也这般怎么办?能不能止痛?”
“这...”曾奉御有些迟疑:“可以扎针止痛,只是不能完全消痛,最多也是减少些疼。”
厉大娘微微一怔,哪有生孩子不痛的?再说这孩子还在肚子里,若是扎针扎出些毛病可怎么办?她刚想说话,抬头看见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心生寒意,下意识不敢张嘴。
等到徐氏醒来时,她已经被送到了产房。微微转头,看见陈嬷嬷坐在跟前的凳子上,心中安稳,面上勉强露出一抹笑意。
狂风拍打着轩窗,徐氏看过去,只觉窗外是一片漆黑。
她感觉没那么痛了,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有吃的么?”
徐氏被扶起来,面前是卧了鸡蛋的红糖糯米,大约里面还放了茱萸,稍有些辣。她喝了两口润润喉咙,慢条斯理地吃起了鸡蛋。又问:“有煮的肉汤么?”
陈嬷嬷顿时有点惊喜,她是知道徐氏突然不能吃荤的,因此整个孕期府里都是做的素菜。可她私心认为这素菜哪有肉好,笑盈盈地唤人去盛肉汤。
不一会儿,便上了一盏鸡汤。
徐氏盛了一碗慢慢吃着,虽然不多,但总算没有那股呕吐的感觉。她吃饱了饭,又不至于痛到失去理智,因此这会脑袋非常清醒,甚至还记得之前说的那句错话。
她重新盛了一碗,笑着推到景熙帝身边,小声道:“你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还回来陪我,快尝尝,味道还不错。”
景熙帝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伸出手拿着汤匙喝了口鸡汤。那手背上的牙印清晰可见,徐氏没有什么感觉,她都这么痛了咬一下又能怎么样?从前又不是没咬过。只是这样露在面前,不说些又好像不太好。“还疼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实在是痛得不行了。”
这会儿倒是话多了起来,也不装哑巴了。
景熙帝对她的讨好心知肚明,只等着事后再来翻旧账,因此这会性情很好,还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成熟的笑容。
徐氏小声道:“我现在不怎么疼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呢。您明日还要上朝,不如先去睡吧。”
他的笑差点没绷住。
景熙帝没辙了。徐氏就是这样,只跟熟悉的人好,有安全感,所以这府里她跟陈嬷嬷最好。陈嬷嬷不在,勉强能轮得到他。
就跟徐氏喜欢他一样,喜欢,但是不信任。
景熙帝问道:“你现在不怕么?”
徐氏纳闷地看了看他,“那么疼谁不怕?现在不是不怎么疼了么?”她没经历过,以为这就是最疼了。
景熙帝没经历过,毕竟太后生育晋王的时候很顺利,便是萧昭容生育长平的时候,也是母女康健,因此他也就信了,心中一松。
雄鸡第一次报晓,天色漆黑之时,徐氏终于发动了。
整个后院灯火通明,景熙帝也没怎么睡,合衣躺了一会便被惊醒。
他进去将手上的暗色佛珠取下,套下徐氏的手腕,然后握住她的手,“你好好生,不要怕。这是先帝送与我的,你生的是他的孙辈,他一定会保佑你的。”
徐氏勉强露出一抹笑意,心里嘀咕着,真的会保佑她么?毕竟她先和弟弟成婚,然后又和兄长成婚...这么不堪的事情,先帝若是有灵,也最多保佑孩子,可不一定会管她。
“不要怕,我不出去,就在屏风外,奉御们都在门口,不要怕。”
徐氏心中稍安,扶着悬挂起来的横木,身后助产嬷嬷扶抱肋腰,身前厉大娘用手轻压着徐氏的肚子,一侧的陈嬷嬷柔声安慰着。
她额头布满细密汗珠,眼睛睁开也雾蒙蒙的,陈嬷嬷用帕巾小心擦拭着,她看得清楚一些,便见屏风后面端坐着的景熙帝的影子。
屏风外,景熙帝微微垂头,下意识想要摩挲佛珠,却觉手腕空荡荡的,只有一根平常的彩绳系在上面。他闭上眼睛,轻轻摩挲着彩绳。
曾奉御、杨奉御心里赶紧背诵佛经,祈祷里面的人千万不要出事。不然即便能治好,他们能不能活命就不一定了。
雄鸡第二声报晓,天色暗淡,启门鼓声响。
曾奉御踌躇了一会,小声问着身边的同僚,“陛下该去上朝了,要不要...”
杨奉御瞪了他一眼,“闭嘴。”
产房里,厉大娘急声道:“夫人,已经看到孩子了,您不要急,不要怕,马上就要生下来了。来,跟奴婢做,呼-吸-用力-呼-吸-用力...”
徐氏只感觉疲倦,下半身似乎麻木一样,神智都开始不清。她紧紧抱着那根横木,佛珠死死地按压在胳膊上,也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她勉强凝起一些神智,无意识地跟着厉大娘的声音开始用力。
厉大娘心中一紧,在宫口看到了婴儿的一只小脚,暗道不好。
“胎位不正,这是难产。”
但她到底经验丰富,瞧准时机毫不迟疑地伸出双手,抵着孩子的脚慢慢往里推,好在佛祖保佑,她看到两只脚平了,便知成了,然而继续指挥徐氏。
“夫人,呼-吸-用力-呼-吸-用力...看到头了,夫人,用力!”
朦胧中,耳边又好似响起佛音声,声势越发浩大。徐氏闭上眼睛,微微喘着粗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往下用力。她的腰腹像是被人拦腰斩断一样,疼得难以自制,很快那痛便消失了,脑袋白茫茫的,好似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雄鸡第三声报晓,天亮了,孩子“哇哇”的哭声响起。
景熙帝“嘭”地站起身子,脚下已经发麻,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似的,绕过屏风,便见一行人为徐氏清理身子。
很脏,很乱,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盯着徐氏的侧脸,舌尖抵住后槽牙,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两人的目光相遇,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的笑容,而后无力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