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萍听过膳师傅大名,朝中钦差往来河间府,都是由他负责饮食,想来烹饪水平极高。
再看刚得奖的东临县厨师冷汗直冒,退缩之意尽显,心里有了大概。
他们今天选拨出的魁首比不过这位身背长勺的膳师傅。
不速之客也是客,若是堂而皇之将吴家人轰出去,岂非坐实她苏家酒楼技不如人?
苏河政也是这么想的,无奈之下挥了挥手,安排店小二再抬上一套炊具食材。
在座的行家都是第一次见膳师傅做菜,机会难得,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汇集到一处。特别是来参赛的厨子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精彩瞬间。
只见那膳师傅一言不发走到灶台前,长勺一挥,呼呼生风。
他拎起一把菜刀,把整颗土豆往空中一抛,随后刀光疾驰,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刀刃旋转出优美的旋律,厚重的土豆便如白纸一般被切割,一块块应声而落,方方正正排列在菜板上。
大厅内抽气声此起彼伏。就连围在外面的老百姓也闭嘴了。
单说这种刀工,做得菜能差到哪里去?
苏紫萍神色凝重,看来她们和吴家相比还存在巨大的差距。
苏河政的嘴角也泛起一丝苦笑,今朝厨王争霸赛终究为吴家做了嫁衣。
吴二明更加得意,翘起二郎腿的脚尖颤个不停,眼底之间充满睥睨之态,彷佛已经胜券在握。
再看那膳师傅,手起刀落间,粒粒牛肉块从天而降,落入滚烫的煮锅中,热水烹煮,血色尽褪,肉丝分明,软而不塌,看上去细腻又有层次。
待到葱姜蒜料炒香后,牛肉香混着香料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再倒上料酒清水,不到两刻钟,香气便随热气散开,浓郁诱人。
掀开锅盖,汤汁金黄稠溶,浓而不腻,土豆软糯滑爽,松而不散,牛肉外酥内烂,彷佛咬一口就会爆满嘴的汁。
还没吃到,就能确定珍馐美味无疑。口水吞咽声此起彼伏。
实力大于一切,围观的百姓纷纷噤了声,各位参赛选手心服口服,那位夺得魁首的东临县厨师自然也不例外,望着面前一百两奖励银一脸惋惜。
饭菜被分到各位评委面前,众位评委面露尴尬之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若真给膳师傅评个厨师魁首,他们这场厨王争霸赛就彻彻底底成了笑话。
只有苏紫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细细咀嚼,若有所思。
场外的百姓已经吃到赞不绝口了。
这时吴二明站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洋洋得意,“今天我明白告诉各位,我吴家的厨艺不需要你们评判,一百两银子的奖励我们也不稀罕!
我来,就是来砸场子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们,厨艺一道,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众厨师由钦佩敬服转到尴尬隐忍只用了一秒钟,碍于对方确实厉害,攥拳头的攥拳头,抿着唇的抿着唇,一个人也不敢出言反驳。
苏紫萍听到吴二明志得意满的话语,腾地站起来打断他,朗声道:“谁说你吴家于厨艺一道没有对手?”
“萍儿,你——”苏河政目瞪口呆,拽了拽女儿的衣袖,悄声道:“被砸场子大家都不开心,你又何必做那出头鸟?”
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吴二明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话里充满不屑,“我当时谁呢?原来是苏家丫头,怎么?你以为下厨做菜和烤肉串一样简单?”
膳师傅见一个身板还没他胳膊粗的丫头片子质疑他,脸上浮现不快之色。
苏紫萍站得笔直,没理会苏河政的小动作,朝各位厨师双手抱拳,“简不简单,一试便知。今日本姑娘以厨会友,斗胆与各位师傅切磋一二。”
经过刚才细细观察,她发现膳师傅做菜的一处漏洞,那就是他将牛肉焯水后,又用香料煎炒一番,如此一来,牛肉里蓄满了油和香料的气息,吃起来浓郁重口,却丧失了本来的醇香。
而这正是她的机会。
百姓们不知道厨师界的论资排辈,一听还有更好吃的炖牛肉,更兴奋了。
内行人看向苏紫萍的眼光却一言难尽,烤肉串可以无师自通,做菜却需要至少十几年的功夫,他们在苏紫萍这个年纪,还在帮师傅洗菜切菜呢,如今一个黄毛丫头都敢自称大厨了?
她凭什么?
说到底,无论是厨师还是老板,都认为苏紫萍的肉串烤得好无非是走了狗屎运调出了好烤料。
苏紫萍只管默默做菜,脑海中拼命回忆着前世跟米其林大师傅学到的烹饪秘诀。
她的刀功没膳师傅花样多,手劲儿也不大,便只用最小号的刀,一块一块切土豆和牛肉。
众人见苏紫萍连刀也拿不利索,鄙夷之色更甚。有几个胆大的小厨子已经小声议论开了。
“菜都切不好,她到底会不会做菜?”
“怕不是被人砸场子不甘心?”
“那也不能献丑啊!人家膳师傅可是给钦差大人们做菜的,她要是真那么厉害,还能窝在景县城?”
听到讨论声的苏紫萍一言不发,牛肉焯水后未经煸炒直接放入热水加调料烹煮,反而将土豆混着胡萝卜加入到炒锅中。
也就是说,膳师傅的做法是煸炒牛肉加水直接炖土豆,她则是煸炒土豆,直接炖牛肉,两者正好相反。
众厨子更加不解。不去炒肉能把腥味掩盖住?这位老板娘是真不会做菜。
酒楼老板们更是直皱眉头,此举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嫌,做出来的肉能吃吗?
倒是那位膳师傅,一开始还不当回事,只当主办方强行挽尊,直到苏紫萍颠倒工序的时候,眼神才多了几分郑重,拧着眉陷入思索。
饭菜出锅,并没有膳师傅所做的香飘十里,而是淡淡的香气,很不明显。
各位评委都没当回事,夹了一筷子也只当给主办方一个面子。肉放进嘴里的那一刻,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大家的瞳孔都不可置信地齐齐放大。
清雅淡香,直击肺腑,肉质醇厚,回味无穷,对比之下,竟觉得膳师傅炒出来的颇为油腻。
吴二明见众人的反应有点慌神,嗤之以鼻道:“真本事没有,做戏倒是有一套,老子连个肉味都没闻见,你们可不要闭着眼睛硬夸!”
说着,抢过一只小碟,夹住牛肉往嘴里塞,“就这种水平也好意思…”
话音越来越小,最后沉寂无声,只咬着牙凶狠地看向苏紫萍。
倒不是说能分出胜负,只能说口味有别,各有千秋。
膳师傅狐疑之色更重,也夹起一块试吃,随着咀嚼的动作眼神越来越亮,一块牛肉咽下,竖起了大拇指。
“膳某甘拜下风。”
一句话把苏紫萍捧为今日厨神。
苏紫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厨王争霸赛,总归没叫旁人看了笑话。嘴上仍谦虚道:“膳师傅才是个中好手,小女子受益匪浅。”
吴二明不乐意了,急色道:“膳师傅,你何须自甘认输,你若按照她的做法,不一定比她差!”
“掌柜,厨艺一道,讲究茅塞顿开,苏娘子妙手天工,对膳某启发极大,返回河间府后,应该可以为贵人做出满意的吃食。”
那位住在河间府的齐太傅,今年秋闱主考官,可不就是河间府最大的贵人?这位贵人甚喜清淡,他试了好多方法都不能使之满意,如今观摩了苏紫萍的做法,应该能做出贵人满意的饭菜。
最后的一百两彩头,还是落在了那位东临县的大厨手中,苏紫萍和膳师傅的切磋就像一段插曲,并没有干扰比赛成绩。
可喜的是,苏紫萍露了一手后,许多厨子表示自愿追随来苏家酒楼做工,惹得其他酒楼的老板颇为嫉妒。
这件事也给苏紫萍提了个醒,分店酒楼的主打菜色,可以从清淡养生入手,从而打出景县城独一无二的招牌。
大家心照不宣,苏家有此女,景县城的酒楼格局大抵快要变天了。
苏河政也很满意,捋着胡子笑意盈盈。这段时间闺女钻研厨艺他都看在眼里,包括和米四学习一些家常菜的做法。今日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算弄拙成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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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吴二明气得要死,回到自家后一连踢翻好几个凳子。
管家见吴二明怒气冲冲,赶紧端了杯凉茶凑过来,“二爷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踢馆吗?怎的气呼呼回来了?”
吴二明一口气喝掉凉水,压了压胸脯,仍不解气。
“还以为苏家女只会烤肉串,没成想于烹饪一道也不逊色,苏家可真是深藏不漏啊!”
“还有这事?”管家讶然,“那苏家女的厨艺,竟能比过膳师傅?”
饶是很不想承认,无奈事实摆在眼前,吴二明听到自己不情愿地声音:“各有所长罢了。”
管家大惊,能让他家掌柜认可,可见厨艺已近登峰造极。
像是想起什么,吴二明皱眉道:“上次说让我们家有功名的人去苏家提亲,怎么样了?”
管家两手一摊,“别提了,前些日子您叔伯家的三弟遣了媒人上门,那苏员外倒松口了,他闺女死活不愿意!”
叔伯家的三弟,正是去苏家提亲的那位举人老爷,吴三郎。
吴二明眼眸微缩,“不乐意?举人都配不上她?难不成她想嫁个状元郎?”
“嗨……说是…说是咱们家三爷年纪大又丧过妻,嫌不吉利…”
“肤浅至极!”吴二明怒拂衣袖,又狠狠砸了几个凳子,“不过一个商女!竟敢对举人老爷挑三拣四!”
管家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呢!气得三爷好几天没吃下饭去,直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女郎!”
吴二明牙齿磨得咯咯响,默了半晌,最终狠下心来,道:“去,跟七郎商量一下,只要他能将苏家女困于内宅,之后赶考的打点费我全包了!”
那位七郎,是吴二明妻弟家的小儿子。如今不过二十五,弱冠之年中秀才,打马长街红袖招,当得是河间府俊俏风流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