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家门口。

才推开外院的门，家里的老黄狗就迎了上来，它还认得李含英，待她十分热络，忽而跑到她前头，替她领路，忽而又绕到她身后，尾巴晃个不停。

看着院里熟悉的光景，压抑已久的软弱又一次冒头，李含英悄悄红了眼眶。

李芳菁看出小妹情绪不佳，替她吆喝：“爸，妈，嫂子，含英回来了！”

里屋的大门敞开着，却一时静悄悄的，没人来迎。

李芳菁察觉到不妙，步子慢了下来，李含英却仿佛归巢的鸟儿，急急往屋里奔。

终于奔到门口，就听见一声冷哼：“你还知道回来！”

屋里采光条件一般，李芳菁牵着翠翠跟上去，只见她爸李卫国坐在阴影里，神色冷硬。至于她妈何海燕和她嫂子王霞，没瞧见人，不知道上哪儿忙乎去了。

李芳菁见状，只觉得头疼，明明她上次来给爸妈做工作的时候，她爸虽然情绪不好，但更多是对含英的心疼，对辜洪辉的不满，最终也没对含英离婚这事提出异议啊！这事要说吧，也就是让村里人说嘴不好听，但是自己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她爸在乎这个？搁这儿闹哪出？

正纳闷，却见她爸觑过来一眼，瞄含英呢。

就那一眼，就把他的疼惜出卖，嘴却还是硬得很：“你是没长腿么，还是当我死了，闹到离婚才知道回家！”

李卫国不吭声还好，他这一说话，彻底戳中了李含英的泪点。

在军工厂被辜洪辉给委屈受的时候，她没哭；梦见自己身处一本小说里，母女俩往后要给辜洪辉和方晓梅当垫脚石的时候，她也没哭；决定离婚的那一天，枯坐到天明，心如死灰的时候，她一样忍住了泪。因为她是翠翠的妈妈，是翠翠的天，她得顶住。

可她回家了。

她重新见到了自己的天，从小替她顶着所有大事小事的李卫国，她嘴硬心软的爸爸。

她只觉得鼻头，眼睛都酸得能拧出水，眼泪控制不住地落。

她低低喊了声：“爸……”所有的委屈和依赖都藏在这声呼唤里。

李卫国说话不饶人，于她而言，却不觉得被刺伤，只觉得亲切可靠。

她望着里屋坐着的中年男人，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又舍不得移开眼。她恨不能扑进他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可她想起她爸年纪大了，他不再是那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他有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了一双生气时不住震颤的手，阴雨天一来，他浑身骨头痛，大嗓门一喊，他就忍不住咳嗽……她不该惹他一起难过。

李含英伸手抹泪，想露出个笑。

李卫国却见不得女儿又哭又笑的模样。他的女儿，他不清楚她什么性子？从来是最要强的姑娘，被他说得掉眼泪！他着实有些慌了，想站起来给女儿擦眼泪，瞧见李芳菁和翠翠在外头看着，又觉得脸上挂不住。

他还得做翠翠心里威严的外公呢，就坐着没挪动屁股，只是声音软了不少：“哭什么哭，你说你哭什么哭？好不容易回来了，让我看你一张哭脸。高兴点，到你妈面前可不能这样。”

翠翠却听不得这话，她以为妈妈说的家里人都和姨姨一样，是很好很好的人，没想到家里坐着个坏老头，把她妈妈骂哭了不说，还怪妈妈爱哭。妈妈哪里爱哭了？妈妈是最好的妈妈，妈妈只是太苦了……

翠翠又气又心疼，看到妈妈掉眼泪，竟跟着嘴巴一扁，也哭了出来：“不许你再说妈妈，你这个坏人！”小小的人儿，哭声里还带着奶音，却像护食的雏鸟似的拦在李含英前头。

李含英她妈何海燕正巧这时回来了，听见翠翠冲李卫国喊话，就知道不好，忙往院里赶。等她看见许久不见的女儿脸上一片湿红，矮墩墩的小姑娘也哭得可怜，那叫一个心疼，扯起嗓子就骂李卫国：“你这死老头子，你嘴巴就那么讨嫌，才跟你说要好好跟闺女说话，你就是不听，你把闺女惹哭，把翠翠惹哭了，你给她们娘俩委屈受，有你这么当爹的？你还要不要认翠翠这个外孙女？！”

说罢，扯起衣袖给李含英擦眼泪，嘴里低声哄着：“不哭不哭，终于回家了，该高兴才对，不哭啊英儿。”又示意她赶紧哄哄翠翠。小姑娘着恼了，看见外婆来了也使劲瞪着呢。

听到这熟悉的爱称，嗅着她妈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李含英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又开始往外冒。她强忍住了，弯腰去哄女儿。

何海燕早在电话里听女儿说了这些年受的苦楚，电话费贵，等着打电话的人又多，她们娘俩没有细说，但这不妨碍何海燕想象女儿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的英儿啊，就是太倔强，也太懂事。怕家里担心，怕孩子难过，就那么一直忍着，一直忍着。想那辜洪辉在人前倒是表现得好，怎么关起门来过日子，他竟然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还把好名声都占光了，倒把她的好女儿和好外孙女送到鬼门关走了一趟！

这一回李含英早早下定决心要离婚，提前跟家里通了气，方晓梅的电话自然没了书里的“好效果”，反而让李卫国和何海燕更痛惜女儿：想想就连从小跟他们家含英关系那么好的方晓梅都觉着辜洪辉好，说含英的不是，含英在外头这些年，过得该有多不是人？

罢了，辜洪辉好，且由外人夸去吧，他们的女儿，他们自己疼！现在这年头，家里光景好了，又不是吃不起，住不起，他们养着含英，养着翠翠，那又怎么着？断不能再让含英受委屈！

何海燕心疼地看着女儿和外孙女，多添几条皱纹的双眼舍不得挪开，嘴里喃喃着：“好，好，回来就好，这是大好事。来，英儿，快领着孩子进屋，今天妈给你炖老鸭汤，给你好好补补。”

翠翠见何海燕向着她们娘俩，稍稍放松了戒备，抓着妈妈的裙摆看人。

何海燕见了，露出个慈爱的笑：“翠翠乖，你长大了，长大了好。上次见你，你还没满一岁，被妈妈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外婆也抱过你呢，转眼你已经这么高了，都能保护妈妈了。来，翠翠，跟外婆屋里去，坐着歇歇脚。”

翠翠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妈妈。那乌溜溜的小眼睛转啊转的，给何海燕看乐了。心里咂摸，这小姑娘像他们家的孩子，打小就虎，但有时候又谨慎得很。

李含英也笑，她脸上泪痕已经干了，笑起来的模样让翠翠安心：“翠翠，叫外婆。”

翠翠听话叫了，声音奶乎乎的，没忘了九曲十八弯。

何海燕被这么一叫，表情更慈和了，忙夸翠翠乖。

“哼！”

备受冷落的李卫国特意发出一点儿声响。何海燕听了，甩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

父母多年来都是这么个相处模式，李含英看了，只觉得亲切。她爸就是个刀子嘴，改不了的坏毛病。今天惹她哭了不说，还招了小外孙女的恼，挨了媳妇的训，心里肯定不得劲。她就大方点儿，给他个台阶吧。

李含英拿定主意，教翠翠喊外公。翠翠不太情愿，但还是喊了。李卫国被翠翠的小奶音甜到，没忍住笑。笑了两声就收住，说：“不是要炖老鸭汤么？鸭在哪儿？”

王霞听见终于有人问起鸭，笑出了声：“你们可算想起鸭了。刚妈听到小妹的声音，鸭一丢就跑，我还以为这鸭不要了呢。”

李含英循声回头，就见她大嫂王霞倚在门边，手里提着只鸭子，翅膀扑棱扑棱的，扇飞几根绒毛。

与她视线对上，王霞粲然一笑：“小妹回来了，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嫂把鸭给你捎回来了，一会儿就给你做好吃的！”

李含英跟她大嫂的关系也是极亲热的，笑盈盈说：“今天嫂子掌勺？我和翠翠有口福了！”

这话说得，何海燕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李含英赶紧跟她妈说好听的，逗得王霞忍俊不禁。

笑过以后，王霞跟翠翠打了个招呼，就进灶房忙乎去了。

李含英跟上去，说要帮忙杀鸭拔毛。还没踏进去呢，就被她嫂搡出来，要她陪陪爸妈。

李含英无法，在爸妈跟前坐下。

不用猜，爸妈肯定要跟妹妹详谈一番，不方便留孩子在场。李芳菁眼明心亮，哄着翠翠出去玩儿，把堂屋留给他们仨。

等屋里安静了，李卫国开口了。

“你妈把你那屋收拾出来了，还是老样子。你只管住，包你住得舒舒坦坦。”

他不问李含英的打算，不让她有片刻为难，他只给她底气，告诉她：这个家永远是她的家，只要她愿意住，家里永远有地方给她住，也不必担心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关起门来过自家的日子，还跟未嫁前一样舒坦。

李含英听了，心里酸涩不已，手忽然被牵住，握在她妈的手里，听她妈声音轻缓：“乖英儿，你只管留下来，什么也别担心。你爸他啊就是嘴硬，你那屋哪里需要我收拾什么？听说你要回来，他当晚就把那屋清扫了一遍。当初你出嫁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要把那屋给你留着。留着那屋，就是给你留份底气——只要你想回家，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家门永远对你敞开。”

李含英默然无言。

……真糟，眼睛好烫。

她低头，掩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