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夫人住的地方称梅园,院里种了一株老梅,还有几盆梅桩,如今不是花期,并没什么好看。
门口的侍女打起帘子,江妍带着吉祥进了室内,转过龟寿延年落地屏风,便见到江老夫人半靠在迎窗的罗汉床上,面前站了三个女孩。
江妍依礼请安,又和姐妹们行了平礼。
大姑娘江娴和二姑娘江妩出自江家长房。
江娴是庶女,今年已经十八岁,早几年就许了人家,只等半年后男方出了孝便可完婚。
江妩是嫡女,今年十七岁,因为父亲江大爷是如今的忠武伯,她又深得祖母宠爱,素来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三姑娘江婷出自二房,也是嫡女,今年十六岁。只是江二爷并非老夫人亲生,所以江婷这个嫡女远不如江妩得宠。
江老夫人年近六十,穿一身灰褐色老松寒梅的对襟褙子,头上勒着松绿色的抹额。江家人都生得不差,老夫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一位美人,只是因为常年沉着脸,久而久之便带了一脸的苦相,看起来不大和善。
她见四个孙女都穿戴着时新的衣裳首饰,衬得人比花娇,青春貌美。江娴温柔和顺,江妩俏丽妩媚,江婷我见犹怜,江妍娇憨明艳。真真是春兰秋菊,各有百媚千娇之色。
她心想,京城之中比江家富贵的大有人在,但比江家女孩儿美貌的却不多见。凭着自己四个孙女的姿色,总有一个能入顾家眼的吧。
但这些话却不好明说。
江家虽然败落了,但风骨还在,上赶着把家里姑娘送过去让人相看,那也未免太跌份儿了。是以,江老夫人对着孙女们,从来只说是去永安侯府贺寿,旁的一概没提。至于她们各自的母亲是怎么交代自己女儿的,那她可就管不着喽。
江妩望着江妍,笑眯眯道:“四妹妹来晚了呢,咱们都站了老半天了。”
江婷向来依附江妩,闻言便跟着细声细气道:“咱们等一等也没什么,只是祖母年纪大了,坐久了不好。”
江妍知道这位二姐姐素来擅长笑里藏刀,三姐姐与她一丘之貉,自己上一世心浮气躁,每每被她们惹怒,不知吵过多少回嘴。偏偏祖母偏心,总是偏袒别人,还反过来斥责自己脾气暴躁,心胸狭窄。
这一世,她可不会再上当了。
江妍掖着双手,怯生生地解释:“昨日落了一夜的雨,我担心母亲身体不适,因此一大早就先去看了母亲。见她身体无恙,又服侍她喝了药用了早饭,这才过来的。孙女来得迟了,还请祖母责罚。”
百善孝为先,江妍侍母至孝,饶是一向挑剔的江老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况且江妍在四个孙女之中容貌最为出挑,江三爷在世时也是江家官职最高的子弟。因此算起来,江妍可是四姐妹中最有可能得到侯府青睐的人选。
江老夫人今日难得和善:“来晚了也不算什么,毕竟你母亲的身子要紧。老三媳妇啊就是思虑太重,老三都去了这么些年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尚且挺过来了,她年纪轻轻的反而想不开。”
提起亡父,江妍不由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父亲去得早,母亲一人把我和弟弟拉扯大。我们两个又总淘气,母亲这些年心力交瘁,实在是为我们两个操碎了心。”
想起英年早逝的儿子,江老夫人也不由伤感起来。她拿手娟按了按混浊的眼角,叹气道:“我三个儿子当中,独你父亲最有出息。可惜天妒英才,死在了剿匪途中,要不然如今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江三爷当年以武入仕,悍勇无比,年纪轻轻就官拜从五品武毅将军,多次剿匪擒寇,屡立大功。要是他还在,江家断不会没落至此。
江妩一听,心生不快。这位三叔都作古多年了,再有出息又有什么用?如今的忠武伯爵府还不是靠她父亲在苦苦支撑。
她小嘴一撅,伏在江老夫人膝上撒起娇来:“祖母偏心,来了这半日只顾着和四妹妹说话,都不理我和大姐姐还有三妹妹。”
姐妹四个,也只她敢和祖母这样说话。江老夫人怜爱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嗔道:“这样的醋也要吃,真是越大越孩子气了。”
江娴和江婷互看一眼,不觉露出尴尬的神情。江老夫人重男轻女,对孙女们素来冷冷淡淡,也只一个江妩能得她几分宠爱罢了。
江妍却只低垂了眉眼,只作不见。上一世她因为祖母偏心江妩,屡屡心生不忿,反惹得祖母更不待见她,母亲也跟着受斥责。
直到后来祖母为了家族荣耀,把江妩嫁给了秦国公家一个快断气的庶子去冲喜。江妍才知道,祖母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江妩,她对江妩高看一眼,不过是因为江妩是长房嫡女。
她的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伯爵府的爵位而已。
江妩转过头,依偎在江老夫人身旁,挑衅地看向江妍:“四妹妹,你头上的绢花怪好看的,比什么金的银的簪子珠花倒别致许多。”
江妍微微抿唇。三房入不敷出,她已多年没有添置过像样的首饰,老夫人前几日虽命人送来了一个红宝石簪子,但其余的点缀还得自己搭配。大房二房自有体己贴补女儿们,她却只能靠自己。
不过她本来也不想在寿宴上出风头,因此只随意找了几朵旧年做的绢花簪在头上,和三个姐姐的满头珠翠相比,确实是寒酸了些。
一旁的江婷羞涩一笑,柔声道:“四妹妹也太俭省了。只是在家时这样打扮还好,出门贺寿还这样,倒叫别人笑话咱们家小家子气了。”
江妩哼了一声,不满道:“倒像我母亲苛待了你们孤儿寡母似的。”
她们一唱一和,明里暗里挤兑江妍。要在以前,江妍早就与她们吵起来了,但如今江妍看她们只像不懂事的孩子,可笑至极。
她也懒得辩白,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低眉顺眼对着江老夫人道:“这绢花是我亲手做的,我觉得好看就戴上了,并没想这么多。祖母要是觉得不妥,我回去再换别的。”
这般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江老夫人愈发觉得江妍能成气候,是个可造之材。她从前觉得这个孙女美貌有余,智慧不足,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美人。谁成想摔了一跤,竟把性子给摔沉静了,人也聪慧不少。看来是三儿子冥冥之中保佑着这个孩子呢。
江老夫人和蔼笑道:“还回去换什么,祖母这里还能少了你们的首饰不成?张嬷嬷,你去后院库房里,捡一匣子颜色鲜亮的簪环出来,让姑娘们分一分。”
江妩见祖母非但没有斥责江妍,反而还要赏她,气得脸都绿了。
张嬷嬷领命出去,不一会带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出来,打开盖子,果然琳琅满目,珠光宝气。看来伯爵府虽然穷了,江老夫人倒还有些私蓄。
江妩本来还气着,一见这么多漂亮首饰便坐不住了。她是伯爷嫡女,理当由她先挑,便当仁不让地从匣子里挑了支镶红宝石蝴蝶发簪,一个嵌碧玺黄金手镯,并一对麻姑献寿的金耳坠子。
江婷也挑了支镶绿宝石蜻蜓发簪,一对如意云纹黄金耳坠。
江娴是已经许了人的,她心知祖母带自己去贺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显得江家太上赶着罢了。因此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首饰也只随便拿了一支红玛瑙镯子就不肯再挑。
轮到江妍,她心里是不想要这些东西的,但祖母是因为她的话才拿首饰出来赏她们几个,她不挑就是驳了祖母的面子。因此在匣子里翻了两下,挑出一只粉碧玺蝙蝠发簪,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
江老夫人见江妍挑的首饰颜色和衣裳很配,又见四个孙女都青春正盛,颜色娇好,心中不由大悦。
她点了点头,道:“年轻女孩就是要这样打扮才好。后日去永安侯府贺寿,你们就按今天的穿戴过去。我也乏了,你们各自散了吧。”
姐妹四个便告退了出去。
刚一出了梅园,江妩就阴阳怪气地对江婷说:“祖母到底还是偏心四妹妹,今日若不是四妹妹装可怜,祖母也不舍得把这么些好东西拿出来赏咱们。”
江婷瞟了眼江妍,和事佬似的道:“那是自然。三叔去的早,三婶又身子不好,三房孤儿寡母的,祖母难免要偏疼些。”
她们满心以为这样足以激怒江妍,就等着江妍大发雷霆,她们再转头向长辈去告状。
哪知江妍早就看穿她们的小把戏,反而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我还要去给母亲侍疾,就不陪三位姐姐逛园子了。”而后便领着吉祥,袅袅婷婷地走了。
待她走得远了,江娴才叹了口气,对着两个妹妹劝道:“都是一家子姐妹,你们何苦非要往她心窝上捅刀子,天天吵吵闹闹的,伤了骨肉间的和气。”
江妩冷笑:“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三叔都死了多少年了,她还当自己是将军小姐呢,摆那个款儿给谁看呢?”
复又盯着江娴:“大姐姐,究竟我是你亲妹妹,还是江妍是你亲妹妹,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反而帮着她数落我,看我不告诉母亲,让母亲来评评理。”
“我——”江娴登时就不敢再劝了。她虽然快要出嫁,但母亲和弟弟还攥在嫡母手里。更何况,自己的嫁妆单子到现在也没定,多一分少一分的全看嫡母的意思。
江妩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江婷眼珠一转,虽想看这个热闹,但想到大伯母的为人,到底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