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道,“你随我一起公办。”
曲筝疑目,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到谢衍肯定的眼神,才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随夫公差,上一世奢望很久都求而不得,如今听到心里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
谢大爷脸瞬间垮下来,倒不是害怕曲筝的离开,而谢衍这种明显的护妻行为,让他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
他低声挣扎,“侄媳妇不是不舒服...”
谢衍眸光一凛。
谢大爷立刻噤声,把未说完的话咽回肚子。
“大爷!”大夫人将丈夫拽出院外,第一次冲他发脾气,“你还纠缠个什么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飞卿不想让侄媳妇替你垫背,老二出事后我就警告过你,他不是你们原来想象的那样,对自己的妻子不闻不顾。”
谢大爷脚下一软。
院内,谢衍淡淡扫了一眼不情不愿的曲筝,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我在外面马车上等你。”
曲筝在感情上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但理智告诉她,这是让谢大爷死心最好的方式。
事发突然,什么都没准备,花妈妈急出了一身汗,指挥绣杏织桃赶紧帮小姐收拾。
临出发了,她又在马车外嘱咐文情,“少夫人怕硌怕冷,一到地麻烦小哥把鸭绒褥子和鹅绒被子铺到床上。”
车厢里,谢衍睇了一眼曲筝,伸手从匣子里抽出一张白色的狐狸皮,放在坐垫上,示意她,“坐过来。”
曲筝原本坐在靠门的位置,这样一来不得不坐到里头,紧挨着谢衍,不过这一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舒坦最重要,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她就坐了过去。
还不忘客客气气的赞了句,“公爷这张白狐皮品色真好。”
又软又厚,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谢衍眸光微动,半晌才道,“是我母亲的。”
曲筝心里一惊,不好意思坐在长公主的遗物上,“这么珍贵的皮子公爷还是收起来吧。”
说着就往一旁挪。
手腕突然被谢衍按住,他垂着睫,声音沉沉的,“母亲生前和你一样,也怕冷,怕硬,到哪里去都带着这张狐皮,她性格大气,一定不愿意狐皮藏在匣子里,让你受冻。”
曲筝只好又坐回来,顺势抽出手腕。
马车麟麟朝郊外驶去,天色越来越黑,文情敲敲车窗,挑了一盏灯笼送进来。
昏昧的车厢立刻盈满暖黄色的光,冷津津的空气仿佛一下子热和起来。
曲筝直起身子,谢衍看到了她双手覆住的汤婆子。
顺手合上被文情拉开的车帘,他悠悠的问,“知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么?”
曲筝道,“因为大伯?”
谢衍点头,“谢家和曲家联姻,动机不纯,定亲前我提醒过你,是你坚持...”
谢衍顿住,感觉应该给姑娘留点面子。
曲筝倒不介意,笑着自嘲,“是我非要嫁给公爷。”
她那时候根本没把谢衍的警告放在心上,反倒觉得他磊落坦荡,爱慕之情又深了几分,非嫁给他不可。
好傻,她默默喟叹一声,如果他真的磊落,就不会心里藏了一个人还娶她。
谢衍没想到,本该是避之不及的话题,她竟毫不避讳就说出口,抬起眼,见她嘴角微弯,长睫半闭,很放松的状态,和婚前完全不同。
彼时她总有一种故作矜持的别扭感,虽故意不看他,眉梢眼角都溜在他身上,现在倒是大方得很,共处一个车厢,也能泰然自若,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谢衍打住思绪,把想追究她转变原因的想法甩出脑袋,他不该在她身上耗太多精力的,沉了一口气,冷静的把话题拉回来,“大伯以后无论何事求你,都不必理他。”
听说京城讨债者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手段极其残忍,曲筝之所以愿意跟谢衍出来,也是怕他们来时,谢大爷再求到听雪堂,自己心软答应。
只是她还是奇怪,她不是谢家人,对谢大爷即将遭遇的尚且于心不忍,谢衍这个侄子,是如何做到这般冷血的。
“大伯找我帮忙必然是借银子,借不到的话,他会不会有危险?”她实在好奇,他是对所有人冷血,还是只针对她一个人。
“不是借银子,是要银子。”谢衍纠正了她,才继续道,“至于大伯,危险倒不会有,只是要割块肉。”
“割肉?”曲筝心里咯噔一声,吓的面色惨白,“生割么?”
谢衍一愣,想明白后低下头,嗓音发出闷闷的笑声,唇角眼尾上扬出温煦的弧度,和平时冷冰冰的模样相比,可以称得上好看的动人心魄了。
曲筝心里却毛毛的,这种事能笑么?
谢衍以拳抵唇,止住笑意,“不是真割他的肉,意思是需要他付出一些代价。”
语气好像在教小孩子。
曲筝脸微微一红,哑然不语。不过谢大爷一穷二白,能付出什么代价,不会是....
她心里又惶惶然,“谢绾有危险?”
谢衍摇头,“远没到那个地步,中公欠钱虽多,谢家百年祖业,即便被陛下封锁十年,也不至于还不起,不过是大房二房只进不出惯了,掏空了中公,还妄想找旁人替他们还账。”
曲筝终于明白谢衍所谓“割肉”的意思,镇国公府账上虽然没有银子,名下也没有封地,可是祖辈几代置下的产业可不少,京城的别院、乡下的庄子、南山的温泉、还有几处闲置的铺面,这些大多在大房二房名下,关键时刻卖了就是一大笔银子。
她放下心来。
谢衍见她面上总算有了血色,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好言相劝,“你要放下助人的情结,不要掺和镇国公府的事,人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要想回头只能靠他们自渡。”
曲筝两辈子第一次听谢衍讲大道理,一时分不清他是太清醒还是太冷血。
顿了顿,谢衍又道,“寿禧堂的事,谢绾是不是和你说了?”
车外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马车突然停下,曲筝正在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谢衍望了她一眼,不急不徐道,“中公那边让他们自己挖骨疗伤,你只需要管好三房的私账即可。”
说着将一把明晃晃的黄铜钥匙放在曲筝面前的小桌上,而后起身下了马车。
曲筝认识,那是三房私库的钥匙。
*
曲筝紧跟着走出车厢,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面扎着一圈一圈的帐篷,一队队身披银甲的侍卫拿着火把,把黑夜照成了白天。
这就是谢衍出公差的地方?
旁边也停着几辆马车,下来的有男有女,看行头,非官即贵。
谢衍正和人说话,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曲筝出了车厢,伸出手臂给她。
绣杏不在身边,曲筝正愁怎么下车,看到谢衍骨节分明的大手,略一踌躇,软绵绵的握上去,借力下了马车。
谢衍收回手,又转过身去继续和刚才那人说话。
曲筝听话音,对方好像是谢衍御史台的同僚。
片刻之后,最前头的马车上走过来一对中年夫妻,男人一脸官相,远远的就热情道,“飞卿,你不是说不带夫人么?”
一旁的妻子嗔道,“我就说陛下难得邀臣子携家眷秋猎,小公爷哪里舍得不带着新婚娘子,你还不信。”
曲筝这才明白,原来谢衍所谓的外差就是陪皇帝到九华山秋猎。
而这两位,不出意外应该是谢衍的上峰。
果然见谢衍冲二人谦谦一礼,“微臣见过蒋大人,蒋夫人。”曲筝也跟着福了福身子。
蒋夫人是个开朗的性子,跟着福身回礼,调笑道,“那民妇也见过小公爷,少夫人。”
在衙署谢衍是下属,在这皇家猎场他可是皇帝的亲侄子,超品公爷,蒋夫人拜的不亏。
一个善意的玩笑立刻消除曲筝的陌生感,蒋大人和谢衍聊公事的时候,她已经跟着蒋夫人认识了不少随行官眷。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开山狩猎,大家互相认识后浅聊了几句,就各自回帐。
中间最大的那个帐篷是皇帐,紧挨着皇帐的四个帐内分别住着公主和顺安帝的心腹,谢衍的帐篷就在其中。
进到里面,空间挺大,就是只有一个窄窄的小床,服侍的内侍愧疚道,“出发前公爷报一人出行,内务就准备了单人床。”
“没关系,这不怪你。”曲筝不甚在意的笑笑,谢衍本来就没打算带她。
那小内侍松了一口气,自以为聪明的接了一句,“九华山比京城冷,小床挤着更暖和呢。”
谢衍正好低头走进来,蹙眉对那内侍冷冷道,“你以后在帐外服侍,不许踏进帐内一步。”
小内侍恨不能咬舌自尽,谢罪后退了出去。
曲筝虽然有点同情说错话的小内侍,可更愁夜里怎么睡,这么小的床,要躺两个人,非得紧紧贴在一起才行,可从小内侍的遭遇来看,谢衍比她还排斥这个睡法。
脚下都是草地,又值深秋,睡地下更不可能。
她站在床边有点犯难,眉头深深的拧在一起。
谢衍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走过来,安慰道,“别担心。”
说完,他弯腰拉开她的鸭绒褥子铺在下面,上面用鹅绒被子严严实实的盖好,拿了两个引枕塞进去,留出外面一大半的位置,指着道,“你一个人睡这里。”
曲筝对他这番操作很是疑惑,问,“那你睡哪?”
“我不睡,夜里有事要办。”谢衍指指里面凸起的引枕,正儿八经道,“还要麻烦夫人帮我打个掩护。”
曲筝眼中一悚。
突然想起,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谢衍趁着群臣陪皇帝在九华山狩猎,收集多位大臣贪腐的证据,朝中一大批人因此入狱。
后来虽然他被陛下嘉奖,官升两级,在这期间却受了重伤,人抬回府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囫囵皮肉,昏迷了五日才苏醒。
如今他夜里不在营帐,还要她帮忙打掩护,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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