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菱不再顾忌裴凉的存在,只管埋头吃饭,又喝了些果子露、吃了些点心冲淡方才的酒味,这才带着夏桑头也不回、目不斜视的出了清风酒楼的大门,颇有一股壮士断腕的豪气。
裴凉收回嘴角的笑意,把玩着手里空了的酒盏。
与裴凉同来酒楼饮喝酒吃饭的还有三皇子和锦乡候庶子沈宗。
三皇子是当今最受皇上盛宠的贤妃娘娘的儿子,因为皇上对贤妃的喜爱,皇上对三皇子也是极尽宠溺,只要是三皇子想要的,都会变着法子送到他面前去。
最近三皇子总爱去一些不正经的烟花柳巷体察民生,被一些好事的文官说到了皇上面前。皇上为了宽慰底下人的心,便狠心将三皇子送到六部去历练。
这一回三皇子轮到了户部。户部那些老头也不敢指使三皇子去做什么正经事,只每日战战兢兢地抱着一堆户部的旧日文本放到三皇子面前,再给他奉上好茶,便到另一间办公厢房去候着了。
三皇子去了三天,也没个人跟他多说几句,憋闷得慌,这才在下值之前去都督府将裴凉硬是拦截了出来,顺带拉上了正准备回锦乡侯府的沈宗。
沈宗幼时曾给三皇子做过武学陪练,平日里时常会召集一些狐朋狗友和三皇子斗鸡斗蝈蝈,现在在锦乡侯的荫蔽下领了一份七品营卫的差事。
三皇子提了一壶酒过来给裴凉续酒,道:“凉表兄,听说最近神机营新研发了火绳枪,什么时候带我去开开眼?”
贤妃是裴凉的亲姑姑,三皇子自幼爱跟着裴凉耍枪耍剑,尤其羡慕裴凉能去前线上阵杀敌,只要裴凉从边境回到京城,都会磨着裴凉跟他讲战场上那些刀剑无眼、血流成河的事。
奈何三皇子身份高贵,空有一颗将士保家卫国的心,皇上怎么可能将自己最心爱的皇子置身于战场这样危险的地方。
裴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三皇子又殷勤地续上一杯酒,满眼期盼地等着裴凉的回答。
裴凉抿了抿沾了酒水的嘴唇,面无表情道:“这是军营的机密,没有皇上的应允,谁都看不了。”
三皇子知道裴凉说一不二的个性,也不再纠缠,只继续跟裴凉叨叨着战场上的事情。
裴凉爱理不理,对于三皇子来说,战场上的血流成河是趣事,是激奋人心的事情,但对裴凉来说,却是无数将士尸骨堆山,才换来家国的安稳、京城的繁荣。
他宁愿世上永无战事,那新研发的火绳枪,也永无用武之地。
沈宗却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看着窗外静默了半晌突然兴致勃勃对裴凉道:“那不是方才裴都督看了许久的姑娘么?能被裴都督看上的女子果真是不一般,居然亲自驾马车……哎哎……马车可不是这般驾的……”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一阵马的嘶鸣。
裴凉连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朝窗外望去。
清风酒楼的斜对面正好是万苏庙,只见万苏庙的桐木大门前正停了一辆小小的灰油布马车,马车前的黑马正抬高了两条前腿,仰面朝天发出长长的咆哮。
很显然,黑马对驾驶它的人很不满意。
而驾马的姑娘一脸煞白,紧紧地拽着马绳不知所措。
裴凉转身,大刀阔斧地朝包厢外走去,也不理会错愕在那里的三皇子和沈宗。
话说这头寻菱带着云桑在清风酒楼酒足饭饱一顿后便离开了酒楼,此时已是午时一刻。
她们按约定来到万苏庙门口,等待驾马车的老张回来载她们回去。
可到了那才发现等在那的只有清晨一同出门的许婆子。
许婆子满面愁苦,带着哭腔同寻菱解释:“姑娘,方才老张的大儿将马车送过来,又焦急地走了,说是老张回家看到大孙子一时激动,气血上涌,真心痛又犯了,走路都走不了了,现在正着急找大夫医治呢!”
云桑不满:“那也好歹找个人来给我们驾马车回去啊,把我们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寻菱听了,给了云桑一个眼色,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老张素来勤干老实,若不是真有事,也不会真把她们丢在这里,他儿子救人急切,一时找不到赶马车的人来代替也情有可原。
倒是许婆子,爱偷懒耍滑头,虽曾在怡然院伺候过寻菱一场,唤她一声姑娘,却不是真心待她。
寻菱吩咐云桑就近去看看,花银子请个车夫来,说完便钻进了马车里。
可会驾马车的车夫多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许多已经在世家或官家寻了固定的差事,一时竟难以寻到合适的人。
寻菱在荆州道观的时候,曾和师傅一起赶过牛车去邻村做过法事,想来驾马车和驾牛车也就那么一回事,便决心自己试一试。
可缰绳在手,口中的指令一发出,黑马似乎认生一般抬起前蹄拒绝前行。
寻菱被吓得小脸煞白,手中的缰绳也拉得更紧,黑马似乎来了脾气,杠着就是不肯向前走,鼻子嘚嘚着粗气,原地来回旋转了几个圈。
正当寻菱觉得自己这回就要完蛋的时候,一人飞奔过来,牵住套在马唇上的缰绳,随即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马背,一边在马的耳旁轻轻耳语了几句,马便十分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寻菱惊魂未定,瞪大了一双杏眼去看站在黑马一旁的男人。
男人面庞呈淡褐色,猿臂蜂腰,高大修长,一身靛蓝色绣金纹长袍更衬得他风姿卓绝,贵气逼人。
裴凉牵着马绳,静静地看着寻菱。
寻菱张大嘴巴,愣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动作有多么的不雅。
前世在裴凉跟前的端庄规矩似乎刻到了骨子里,寻菱立马闭上嘴巴,换了一个比较温顺有礼的姿势。
裴凉的唇角再次勾起,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这个女人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总是试图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乖巧贤惠的样子,可她小心翼翼探出的猫爪总是会出卖她。
寻菱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向前同他说声道谢,坐在一旁的许婆子却“啪”地一声拍着大腿喊了起来:“哎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姑爷裴大人嘛?真是巧了,快快,姑娘,跟大姑爷道声谢。”
许婆子在裴凉去孟家提亲的时候见过他,认出了裴凉。
许婆子一说完,便挤眉弄眼一个劲地向寻菱使眼色。
寻菱不情不愿,下马车同裴凉行了个福礼,道了声谢谢。
裴凉已收起了方才勾起的唇角,只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嗯”,算是做了回应。
寻菱在前世就见识过裴凉的冷情,不愿再继续呆下去,抬起脚步就要往回走。
许婆子见了,急忙拉住寻菱,又夸张道:“哎哎,裴大人,您看您和咱们姑娘这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大姑爷可否好人做到底,驾马车将我们姑娘送回去?”
寻菱不可置信地瞪着许婆子。
疯了,这人可是裴凉,高高在上,前世她即使嫁给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放下身段驾马车的裴凉。
可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裴凉竟然点了点头!
她如梦游般不真实地被云桑拉上了马车,然后看到街边的风景一一闪过,透过被疾风掀起的车门帘子,她可以看到裴凉靛蓝色的衣袂,以及他宽阔结实的背影。
即使是驾马车,裴凉也透出一股清高坚毅的味道来,仿佛他驾的不是一辆普通的油布马车,而是奔赴战场的战车。
走过泉水街,离孟家只剩两个街巷的时候,寻菱才回过神来。
她慌忙揭开车帘子,探出头同裴凉说道:“嗯,裴大人,您将我们放在孟家前头拐角的街口就好,我们能自行回去。”
裴凉也不问原因,寻菱这样说了,他便就这样做了。
临走前,寻菱敛衽,礼貌又不失优雅地再次同裴凉道谢,完全没有失去一个官家小姐应该有的修养。
尽管寻菱只是一个六品官的庶出女儿。
裴凉却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带着一丝讪笑,仿佛寻菱此刻在他眼里十分搞笑。
寻菱纳闷,前世她在他面前也是这样的,端庄规矩,从未敢懈怠过一分,却也从未见到他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难道她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裴凉唇角的笑意深了一些,他将双手抱至胸前,靠近寻菱。
裴凉身形高大,寻菱的身量在女子当中也不算矮小的,却也只到裴凉的下巴。
裴凉将头埋下来,附在寻菱耳旁小声道:“‘竹叶青’后劲足,平日里喝喝便好了,洞房花烛之夜可得悠着点。”
说完,裴凉便转身潇洒离去。
留下寻菱一脸懵地待在那,皱着柳眉细细地嚼味着裴凉的话。
猛然地,寻菱想起方才在清风酒楼时,自己赌气朝裴凉的方向举起酒杯喝酒的事来,霎时满面通红。
本以为以后和裴凉再无交集,方故意肆意了这一回,定是方才的举动让裴凉觉得她在他面前的贤惠端庄是刻意装出来的。
寻菱的脸更红了一些。
是又如何,这一世,她不会嫁给他,她和他之间再无尊卑关系,她无须在他面前刻意装得温顺贤惠。
如此一想,寻菱的心放宽了一些,面上也没有那么热了。
此时,站在寻菱身后的云桑凑上前来,疑惑问道:“姑娘,方才奴婢似乎隐约听到裴大人说什么洞房?”
寻菱一听,又怔在了原处。
方才只顾着想那酒的事情了,竟忽略了这茬,裴凉同她提什么洞房花烛夜呢?他要娶的不是大姐吗?
理不清,想不通,寻菱也不想进入一个死胡同,只让云桑掏出二两碎银,赏给许婆子,让她不要把今日裴凉送她回来的事情说出去。
她可不想因为这事让大姐不高兴,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又让看门的小厮将马车牵回了马厩,方回了怡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