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节,叶家上下一片沉寂。
叶獬两兄弟孤苦无依,漂泊至此,在空蒙镇也没什么亲戚,也没有长辈可以商量叶植的丧事规制,他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老人,向他请教。
老人今年七十岁,在普通人当中已经是长寿了,叶獬在堂屋与他谈话,怜娘领着儿子匆匆往后院走。
小孩哭闹不止,怜娘一手敲着晏生的院门,一手轻拍孩子背部,额上满是汗。
片刻后,晏生从院里出来,穿戴整齐,腰间挂了剑,似乎要出门。
怜娘见到救星,“这孩子白天在院子里乱跑,不小心进了停棺材的院子,怕是吓着了,道长,您能不能帮忙看看?”
大哥一家枉死,想必怨念深重,她虽问心无愧,但也实在害怕。
晏生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道:“没事,只是有些惊吓。”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折成小方块塞进小孩的荷包中,小孩慢慢停止哭泣,打了个哈欠,伏在怜娘肩头睡着了。
“谢、谢谢道长。”
怜娘从小就听说鬼怪传闻,却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情景,一张符咒竟然如此有效。
“这符咒多少银两,待会儿我差人送来。”
“不碍事,寻常的安睡符罢了。”
晏生的话里并没有客套的意思,就是就事论事地叙述,怜娘和他接触不多,但也能感觉到这人性情冷淡,便没再与他争执,欠身行了礼,便抱着儿子离开。
临走前她看了晏生一眼,随口道:
“道长要出门?”
夜色中,晏生身形微晃,轻声道:“有些事情要做。”
“原来如此,道长慢走。今日是灯会,很热闹,道长可以去瞧瞧。”
“嗯。”
怜娘抱着儿子离开,晏生也眨眼间消失在门口。
*
在灯会和晏生相遇,在叶珺的意料之外,她还以为这种修道之人不会喜欢人间的活动。
尤其晏生,看着就一副不爱凑热闹的样子。
“道长知道今天是七夕吗?”
两人站在河堤,晏生手里的灯笼映在水中,荡起微波。
“知道。”
“我还以为你不会参加这种节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叶珺说:“我和陈公子走散了。”
晏生道:“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你的声音。”
修真之人的五感比常人要强些,也幸亏叶珺嗓子没好声音不大,不然晏生现在就要问她少奉是谁了。
“需要我帮你找一找陈公子吗?”
“不用,我想回家。他找不到我,自己会回去。”
晏生微顿,问:“不需要告诉陈公子一声?”
“没必要。”
晏生没追问缘由,将灯笼递给叶珺:“路上昏暗,叶小姐提着灯笼吧。”
他握过的地方是温热的,热度传递到叶珺掌心,叶珺缩了下手指,换了个位置握着。
“道长要和我同行?”
她看了晏生一眼,感觉他会咻的一下飞走。
不料晏生点点头:“夜晚危险。”
“那就多谢道长了。”
叶珺的笑容溺在夏夜中,被夜色遮掩。
她食指轻敲灯柄,心情甚好。
晏生不仅模样好,性格也不算十分无趣,他日收在西山行宫做个小宠也是不错。
就是不知道这劫什么时候能历完,叶珺最讨厌这种法力全无,受制于人的感觉。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安静的街上,叶珺从历劫后给晏生安排个什么职务,想到怎么偷偷溜进少奉府邸把他藏的那些酒全砸了,再想到后院那棵数百年不开花的桃树,思绪纷飞。
晏生还是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声,叶珺觉得和自己一个走没什么区别。
灯会盛大,半个镇子的人都去了,所以今夜的巷子格外寂静。
一安静,有些声音就格外明显。
比如,一些□□,一些荤话,一些熟悉的声音。
“你放心,再过个几年,我一定娶你。”
“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先圆房,我在城西给你寻一处宅子,你给我生个儿子,将来继承家产。”
“表妹,你身上好香啊。”
伴随着女子娇俏的笑声,空气中浮动着莫名的声音。
叶珺瞥了晏生一眼,心想:她是该装不认识绕路走呢,还是该上前去闹一通?
闹一通,顺便把这婚事退了也不错。
叶珺真想着,晏生忽然开口,“叶小姐,你未婚夫找到了。”
他神色严肃,在淫词艳语的背景下显得十分诙谐。
“咳。”叶珺问,“我该怎么办?”
“你们的事情,我不懂。”
晏生思索片刻,说:“你若是想捉奸,我可以帮你。”
“捉奸”两个字一出来,叶珺更想笑了,没想到这小道长懂得还挺多。
她强压着嘴角,轻叹一声:“这种事情,也不能闹得太难看。”
“所以你打算放过他?”语气似乎有些失望。
叶珺想了想,问:“你能飞吗?”
晏生:“嗯?”
叶珺:“你能不能带着我飞到上面,我看看他们在哪儿。”
“……”
“不方便就算了。”
“冒犯了。”
晏生攥着叶珺的手腕,轻轻一跳,两人便瞬间来到了屋顶上。
布满碎片瓷罐的荒芜小巷中,陈贤机将一女子搂在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借着月色,叶珺看到那女子身上穿着绣着大团紫花的衣裳,和陈贤机买给她的很像。
“陈公子,倒是会省事儿,同样的衣服买两件。”
听见她小声嘟囔,晏生顿了顿,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叶珺没忍住笑了出来,看见那衣裳落了地,露出大片的白,她啧了一声,再一转头,发现晏生已经背过身去。
“叶小姐小心,别滑下去。”
他声线微颤,叶珺猜测他的脸铁定已经红了。
叶珺看了几眼这活春宫,摸了块瓦片,从屋顶上砸了下去。
瓦片发出清脆的响声,相拥的两人皆是一惊。
女声道:“有人!”
陈贤机捂住她的嘴,压着声音,“嘘——”
两人慌乱张望,叶珺拍拍手,转头对晏生说:“道长,咱们走吧。”
“……”
晏生没转头,背后长眼似的一把抓住叶珺的手腕,一阵眩晕感后,叶珺已经到了自己院前。
“叶小姐,注意休息。”
他转身离去,叶珺没站稳,手里的灯摇摇晃晃。
“道长,你的灯!”
“送你了。”
晏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叶珺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灯,笑着去推自己的院门。
“小姐,你怎么回来的?陈公子呢?”
院里丫鬟迎上来,四下张望。
“我自己回来的。你把这灯收起来吧。阮舒呢?”
“阮小姐一早就睡下了。”
“我也要休息了,你去睡吧。”
第二日,陈贤机一早便来了叶家,带了许多东西,几乎要赶上提亲那日的彩礼。
叶獬亲自接待的他,笑眯眯地问起昨晚的情况。
“听说小珺很早就回来了,灯会还没散呢,你们没多逛一会儿?”
“没,阿珺病才好,我怕她累着。”陈贤机向外张望,“阿珺还没来吗?”
叶獬见他神色紧张,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
“差人去请了,陈公子别急。”
陈贤机越是心急,叶珺越是走得慢悠悠的,平日里没注意过的花园美景,此时都要欣赏个遍。
虽然都没她行宫里的好看,但比陈贤机那张油腻的脸要好看多了。
拖了半天时间,叶珺来到堂屋,陈贤机已经是满头大汗,瞧见叶珺来了,眼里放光,饿狗似的迎上来。
“阿珺,你身体好些了吗?”
叶珺点点头,叶獬在后面问:
“怎么这么问,昨晚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陈贤机抢先一步答:“没有,我只是担心阿珺的身体。伯父,我能和阿珺单独聊聊吗?”
叶獬眼神询问叶珺的意思,叶珺点头后,他便从侧门离开了。
四下无人,陈贤机神色紧张,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路上没出什么事情吧?”
“你怎么能乱跑呢,害我担心你!我找了你许久。”
他想来抓叶珺的手,叶珺后退一步,说:
“你来做什么?”
陈贤机:“我……你昨晚不见了,我很担心你。”
是啊,都找到小巷子里去了。
“我没事,你请回吧。”
“阿珺……我是你未婚夫婿,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我、我不在意你们家的事情,只要你愿意,三年丧期,我可以等你。不管那些人说得多难听,我都不在乎。”
他言辞恳切,叶珺心中不为所动。
这家伙是来试探她的,有婚约的人在外偷情,按律法是可以直接退婚的。
陈贤机吃准了叶珺不会和他解除婚约,这些天他放出叶珺克死家人的消息,镇上除了他,不会再有人愿意娶她了。
他怕的是叶珺会暗中伤害他表妹。
叶珺看这张脸真的烦透了,随口敷衍几句,装作不知道昨晚的事情,打发他走了。
陈贤机自以为逃过了一劫,殊不知叶珺在他走后便将事情告诉了叶獬。
叶獬勃然大怒:“这臭小子居然敢这样对你!你等着,我这就找人把他那个小情人揪出来!”
“叔叔别急,我有别的法子。”
这婚约肯定是要退的,但叶珺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陈贤机,退婚后他还可以迎娶他表妹,但叶珺克星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叶珺跟叶獬说了自己的打算,叶獬瞠目结舌,盯着叶珺的脸,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侄女。
“人善被人欺,若是一直软弱,光是那些流言蜚语就能把人杀死了。”
叶珺和他记忆中的侄女相差甚远,叶獬再次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又找不到这种感觉的源头。
他怀着这种疑惑,一直到了叶植一家入葬那日。
丧礼进行的很简单,他们在镇上没什么亲人,与叶植交好的朋友也都因为林远辉的挑拨没来吊唁,叶獬几人在灵堂守了一夜,在第三日早上将叶植一家送往远山入葬。
早上雾气弥漫,他们府上的人在街上走成长队,哭丧的是叶獬请来的,做法事的是晏生的师弟丹元,送葬队伍冷冷清清,从叶家走至城门,路上的人避而远之。
然而出了城门后,队伍后面却多了许多人,哭声渐渐响亮。
叶珺回身望去,都是叶家曾经帮助过的灾民,几年前逃难至此,是叶植日日搭棚施粥,雇佣他们在叶家干活,他们才在此地生存下来。
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多,在山路上蜿蜒。
叶珺在坟墓前上香行礼,身后哭声惊天动地,叶珺心中无悲无喜,只盯着眼前的牌位。
神仙的寿命长久,她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投入轮回,又是一世。
她曾经试着去理解,但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
丧仪结束已是傍晚,叶珺扶着哭晕过去的怜娘回家,特地走了僻静的小路,但还是遇见了不少人。
那些人像是特地来找她的,眼睛都长在她身上,眼神中满是同情,但却没人跟她搭话。
直到两人来到叶府前,下人匆匆来报:
青天白日,陈贤机和一女子在叶府后的小巷内行腌臜之事,被官府巡逻的捕快逮了个正着,现在已经被抓去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