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爹娘卖进来的,那个时候哥哥要娶妻,家里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所以爹娘就把我卖了,先是卖给了人牙子,然后人牙子把我卖进了军营……其实我不怪他们,最起码我在这里还能有口热饭吃,也遇到了那么多跟我一样遭遇的姊妹们。”
水秀擦了擦眼角的泪,接着说,“我被卖进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因为一开始长得瘦弱,便只干些浆洗洒扫的活,就这般干了一年多。
后来大盛要和北厥开战了,原先北疆大营的守军兵力不足,朝廷便派了京城的将领和征召的士兵过来,人一多,女人便不够了。起初我就是跳跳舞,再后来便有将士看上我了,那将士五大三粗,满口污言秽语,我有些害怕,被送到他帐中的那天晚上溜了,也不知是溜到了哪个帐子的床底下,行军的榻矮,但是我长得瘦小,便也钻了进去,就这样躲了一晚。第二天我是被人从床底下扒拉出来的,拉我出来的人是一个样貌清秀的男人,与我见过的北疆守将都不一样。
我出来后发现帐子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拽我的男人,一个是小俞将军,小俞将军打趣那人金屋藏娇,任凭那个男人怎么解释,小俞将军就是不肯信,之后他便说不想打扰我们,笑着离开了。
我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生怕那个男人怪罪我,但他没有,听到我肚子叫了,笑着把他的早饭让给我吃,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但之后听到他说要让人送我回去,我怕昨晚那个人要来抓我,说什么都不肯,就这样,我又在他的帐子里躲了一段时日。
因着他一说要赶我走,我便哭,后来他也就不提这件事,他白日里基本上都不在营帐里,晚上得空的时候会同我聊上几句,知晓我是被家人卖进来的,他沉默了好久,那天晚上我发现菜里多了好些肉,那时吃得可开心了。
有一次,我好几天都没瞧见他,营帐里也没人送饭来,我等啊等,他是小将军的副将,平时也是要跟着小将军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甚至害怕他死掉了。后来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太高兴一下子冲了过去,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哭,但是之后就晕过去了……”
说到这里,水秀早已泪流满面,逢椿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被他当头数落了一顿,他说我是个小傻子,他不回来都不晓得和外边的兵士要饭吃,原来他一早便吩咐过门口的那些人了,可是我那时见他们进来害怕便没有发出声音,那些兵士也没瞧见过我,就以为我是自己回去了……
其实,他们那次是打了胜仗,军营里也大摆了几日的庆功宴,外面可热闹了,大家喝酒吃肉,我也连续吃了好多顿肉,算算我在阿玉帐子里吃到的肉要比我在家里十几年吃到的都要多。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是被人扛着回来的,等人都走了,我才敢从角落里钻出来。
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笑着说我胖了些,手也比之前白嫩多了,然后他就亲了我的手指,之后又压着我亲我的脸和脖子,我当时害怕极了,推开他捂着脸就跑了。
我一口气跑回了原先的帐子里,姑娘们见我回来都很吃惊,她们原先以为我是被哪个将士看中了,然后不想回来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常有,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转天白日里的时候他没有来寻我,我以为是自己得罪他了,毕竟那种事情本就是我们这些女人应该做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些,我真的害怕,听旁的姐妹说女人初次会很疼,而我从小就最怕疼了……”
疼?逢椿凝眉,她其实也不懂,但她不好多问,只接了句,“后来呢?”
“那天晚上他来找我了,同我解释他白天忙得脱不开身,所以到现在才来找我,他还跟我道歉,说他昨夜是喝醉了,之后,他又说他喜欢我,叫我不要害怕,以后他不会再对我做那种事情,等仗打完了,他会娶我。
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恰巧被松莲姐撞见了。她同我说男人这话不可信,她说阿玉是小俞将军的副将,是从京城过来的,打小便和小俞将军和俞校尉一起长大,就算他想娶我,他家里人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其实,我也是喜欢他的,那次只是没有准备好,若是那晚的事情再有第二次,我不会拒绝的。其实我也是存着些私心的,他是有地位的将领,跟了他,我也不吃亏,而且有他的庇护以后也不会有人随随便便敢欺辱我,他口中的正妻自然不是我能肖想的,能当他的小妾都是再好不过了……”
听着这话,逢椿不由得想到了小将军,看来军营里的女人为求安稳都是存着这些小心思的。
可若论什么名分,她不曾想过,因为她隐隐对妾室这个身份有种异样的排斥和厌恶,她只需要小将军短暂地庇护一段时日,之后等她离开军营,小将军这般的人物要什么女人没有,铁定一早便会忘了她。
突然,水秀笑出了声,甚至连肩膀也抖动了起来,她的眼睛弯成逢椿熟悉的那个可爱小月牙,勾唇道:“可后来,他说什么也不肯碰我,我都那般勾/引他了,他还是不肯……我跟你讲啊,那个时候他的脸有那么红,而且非逼着我把衣服穿回去,我不肯,他就闭着眼替我穿,手不小心擦到,他的脸就又红了一些,最后还是穿不上,他就无奈地直接拿着被子把我裹起来,我只觉得他真可爱,但是后来……他死了,我再瞧见他的时候,他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我知道他的脸再也不会变红了。”
她忽得垂下头掩着面,低泣出声,“我还记得他出征的前一晚,我见他还是不肯,便哄他喝酒,最后勾着他要了我,她们说的没有错,初时真的有些疼,不过后来就不一样了……
第二日他便板着脸说要对我负责,还亲手写了婚书给我,他知道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便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我那时虽然面上很开心,实则心里更多是相信松莲姐的话,我逗他说我想要一件最好看的嫁衣,他答应了,但是说要等仗打完,在这之前,他可以先送我一件和嫁衣一样颜色的披风,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我披风而不是衣服,他说我的脸小小的,裹在披风里跟个小鼠一样肯定很可爱,我那时还生气了,因为他把我说成是老鼠。
之后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北厥人突然出兵,屠了一整个村子,后来他便同小俞将军上了战场。我等呀等,等呀等,等了好几天,和以往不同,这次我只等来了这件绿色的披风。”
水秀看向怀里抱着的披风,手指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一行清泪落下,沿着花纹一点点晕开。
“这是小俞将军给我送来的,那时正巧被阿紫瞧见了。除了松莲姐,谁都不知道我和阿玉的事情,所以阿紫便以为看上我又抛弃我的那个男人是小俞将军,后来……我也没否认,想来有些对不住小将军的,不过幸好阿紫说愿意为我保守秘密。”
逢椿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阿紫那次为何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俞将军看着正义凛然,其实也是个薄情的男人……
“小俞将军那时同我说对不起,我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说陈副将是为了救他死的,死前的心愿便是送一件绿披风给我,而且叫我好好活下去。小将军说他可以替我赎身,给我银钱替我在镇子里找个居所,但我拒绝了。
小椿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呀,明明有机会脱离这个不堪的身份却又不肯走。”
逢椿沉默了,她摇摇头,她想水秀这般做必然是有自己的原因,谁知下一秒面前的女人唇角勾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样,突然变了一个语气。
“他是个狠心的男人,要了我的身子就抛弃我,我恨他,我要报复他!”
逢椿有些茫然,回过神后紧紧抱住她,“不会的,你不会这般做的。”
“怎么不会?没有了他,再也没人会管我和旁的男人眉来眼去,我与他们日日春宵,小椿,你是不知道,这种销魂的事情可不能只单单与一个男人来做……”
逢椿瞳孔微张,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可是她顾不上了,她觉得面前人在一瞬之间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之后一把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再说出什么会让她后悔的话来。
这一定不是水秀的本心。
这是个善良的姑娘,逢椿从她的讲述里可以听出她是真心喜欢陈副将的,想必是有什么苦衷。
水秀挣脱开,“你做什么,左右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有些话我早就憋不住了。”
“你说什么?离开?”逢椿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水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逢椿,“俞校尉同阿玉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也知晓阿玉与一个营妓有来往,不过那时阿玉怕他来找我麻烦,并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姓名,后来小俞将军尊重我留下来的选择也帮着我遮掩,所以俞校尉以为我一早便被送出了军营。”
她的眼里突然出现一丝奇怪的笑意,“可现下当他突然得知兄弟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个千人骑万人踏的妓/子,这是何等屈辱的感受?他自然是要赶我走的,但他忘了我本就是下贱的妓/子。”
“我不许你这般说自己。”逢椿听着她的话,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她有些替面前这个姑娘难过,“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的,你一定是有苦衷的,水秀,你告诉我好吗?”
“苦衷?我的苦衷自然是听他的话好好活下去,他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毁了,留我一个人沉浸在他过往给我编织的美梦里,这何其可笑,我要将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通通还给他!”水秀冷笑一声,月牙眼转瞬即逝,里面也再也没有逢椿熟悉的感觉。
她转身离开了帐子,留逢椿一人呆愣在原地。
逢椿不禁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分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个故事不应当是这样的结局……
她发着愣,连松莲阿姊回来都没有发觉。
松莲端了刚煎好的药过来,偏头看了眼微微晃动的帐帘,对她说,“水秀也是个苦命的姑娘。”
逢椿接过药,仍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药物的作用加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的脑子异常疲惫。
紧接着,松莲叹了口气,像是自嘲般说着,“我们这些女人有哪一个命不苦呢?陈副将我也瞧见过,他对水秀可真是好,可惜了,水秀也是个傻姑娘,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
突然,阿紫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脸色有几分怪异,只听见她说,“小椿,小俞将军……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