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珩神色清寒,他不是没想过平州的账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可这内里的歪门邪道却连边地守军都能影响到,足见天高皇帝远,这些边远州府如何猖狂。
“周将军也是如此认为?”他看向周佑。只一个沈继业,他是常年守在剑风关,未免被人怀疑背后势力盘根错节。
但周佑不一样,京畿卫轻骑营驻地就在上京附近,他不会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平州乃至剑风关的人。
周佑神情悲愤:“圣上,末将亲眼所见,剑风关大营中兵刃、粮食极为短缺,若非京中送去补给,又有邻州支援,恐难支撑。”
“百姓呢?”
“关内百姓多以村落居住,依微臣所见,村中青壮大多从军或外出,只有老翁老媪,靠贫田度日。”
周佑痛心,京畿各郡县虽也不乏富豪乡绅,但到底在天子脚下,格外收敛,此次他若不是奉命支援,便不知出了京城,那些地方大族竟是堪比地头蛇。
“圣上,末将回京一是请罪,另便是为平州普通百姓和普通兵士申冤!”沈继业趁势开口。
祁珩便问:“何冤之有?”
“大族吞并土地,连剑风关守军都束手束脚,普通百姓更无一战之力,他们拿了别人的土地,却一分银子都不吐出来,若再无人查问,平州便是没有灾情,也要饥民遍野了。”
祁珩自然是知晓外州府有这些烂事,才引出这话头来,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情况远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此时,裴倾终于适时站了出来:“圣上,新法设立市易司,为的就是将各地的市场联系起来,避免这等钻朝廷空子的做法。若按沈将军所言,此时与苍戎一战结束,百废待兴,正是好机会。”
沈继业和周佑有些惊讶地看过去,这市易司是什么,他们从未听过。
周佑常来京中,到底反应快些,略在脑子里转了转便明白过来,原来圣上问了这么多,就是想借他二人之手推行新法,建立市易司。
这是被人给当了刀子啊。
周佑再看向那裴大人时,竟在心里觉出几分惧怕来。
这些话,都是自剑风关出发前,裴倾暗中教给他们的!
怪不得圣上会派这位裴大人秘密出京,他还以为只是想查剑风关北军里的叛徒,没想到连关于新政的后手都已早早留下。
只是这其中症结,沈继业便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他还觉得这裴大人真是大好人,这么快便想出了办法。
他一生只懂行兵打仗,在剑风关时几次想整治那些豪绅,都吃了暗亏,若有朝廷出面,想必那些乡绅的好日子也该到了头。
祁珩看向裴倾,两人目光中尽是了然。
虎符一事当然不能就这么轻轻揭过,祁珩和裴倾给沈家的选择,便是站在新政一端,配合他们为市易司的成立造势,压倒朝堂上那些老顽固。
若沈继业好好配合,顶住了压力,祁珩就当虎符那事从未发生过。
可若沈继业没能造出势来,这可大可小的虎符一事就该发挥作用了。
目前为止,沈继业虽说看起来并没有完全明白帝王的算计,但他一心给平州百姓鸣冤,倒正好是帝王想要的。
是以一个时辰后,那位只知领兵打仗的沈将军,安然从御书房内走了出来。
天色将晚,西方天际橘红的霞光将整个宫禁都映照得如流光溢彩。
御书房内只剩下帝王祁珩与首辅裴倾。
“市易司的消息甫一放出去便得到许多人反馈,说的不过是些商人乃末流,不该如此重视之语,裴兄神机妙算,能将剑风关之事用到这一件上,实令朕惊讶无比。”
祁珩走回桌案后,看着裴倾。
他为皇子时,有段时日便是与裴倾一道读书,彼时这位首辅大人才及弱冠,与他现在的年纪也相差不远,却已成熟稳重。
如今转眼七年,他们君臣相伴,竟也七年了。
“微臣得圣上启发,才有此布局,圣上抬爱,微臣惶恐。”
祁珩笑了笑:“裴兄,你在朕身边,已经七年了吧。”
裴倾一时不知这位帝王怎么提起这个,于是中规中矩道:“微臣嘉御二十三年与圣上相识,除却两年蒲州为官,当在圣上身边五年了。”
“朕知道你心内有锦绣抱负,想推行新政,有利民生。朕也给了你机会,从科举到如今的市易司,无不是走在我们最初设想的道路上。”
“圣上贤明,乃万民之福。”
祁珩摆摆手:“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虚言。朕只想问你,这条能为万民造福之路,你还想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裴倾抬起头来,今日祁珩说的话,透着几分不对。
先前沈继业周佑在时,这位帝王有所收敛,如今只他二人,祁珩身上的戾气便显露无疑。
没错,就是戾气,裴倾此前不曾见过他这样。
“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他拱手行礼,俯下身去。
祁珩冷哼一声:“裴兄智计卓绝,何曾愚钝!”
他走过来,站在裴倾的对面,死死盯着他:“朕问你,那虎符,你到底是从何而来!”
裴倾目光微变,那虎符来历他自问做得全无问题,就算是明镜司来查,他也有把握对方查不出什么。唯一知道木匣子里是什么的王同道已经病故,除了他,谁能知晓这是假的?
难不成沈明嫣出卖了他?
但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不可能,沈明嫣若说了实话,要被砍头的是她和沈家,况且她手里那前朝腰牌,可比这一块虎符的栽赃陷害更为有用。
那会是谁?
“裴兄,回答朕。”
祁珩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却如珠玉坠盘,敲在人心尖上。
裴倾抬起眼帘时,目光已平静无波:“那虎符出自沈三小姐,沈明嫣。”
“果然是她!”祁珩忽然抬手,一把抓住裴倾的衣领,“既是她的,为何在你手中,你又为何要欺骗朕,也要帮她掩护!”
裴倾很是敏锐地注意到那“果然”两字。
帝王的情绪有些失控,失控的情绪下,人总是会不经意暴露出一些信息。
圣上应当是先得到了沈明嫣有虎符这件事的消息,只是没有证据,如今听到他这么说,才会用“果然”这样的字眼。
但圣上是怎么会得知虎符在沈明嫣手中?明镜司几年来都未找到蛛丝马迹,足见沈明嫣,或者说沈家将这块虎符藏得极好,那这么短的时间内,圣上又怎么得知?
总不会是苍戎人给大梁的皇帝送信吧。
“微臣行此不得已之举,实是在剑风关查到了一桩陈年旧案,事涉先帝,微臣恐惊幕后之人,故有此下策,请圣上降罪!”
裴倾毫不犹豫掀起衣袂跪下,祁珩不得不松开他的领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裴倾所言太过惊世骇俗,他的梦只与沈明嫣有关,完全没出现什么先帝旧案。
祁珩皱了皱眉:“裴倾,你莫要以为朕不敢杀你。什么陈年旧案,能让你宁肯犯下欺君之罪,也不愿告诉朕!”
“还是你只是为了保下沈明嫣,故而愿以身涉险!”
那帝王果然待沈明嫣不同。
他不为男女之事所累,可到底已是这个年纪,祁珩因这事如此按捺不住,他若再看不出来,就成了真愚钝了。
只是以他所见,那位沈三小姐倒是无意。
“臣无心男女之事,有此举动,只是因为臣查到了当年寒衣卫谋反一案。”
祁珩的目光变得深邃,寒衣卫谋反时,他尚年幼,甚至对宫中之事所记甚少,但这是先帝在时的大案,当年寒衣卫总领谢关河有万夫莫开之勇,便因为这谋反一件事,整个寒衣卫被改为现在的北军,谢家也付之一炬。
先帝当年信任谢关河,因此痛心疾首良久,此事后来无人再敢提,只是谢关河素有勇武之名,又屡屡大败苍戎,民间多有不信他谋反之人,只会暗地里讨论上几句。
此事早已盖棺定论,还能有什么不对?
裴倾知道祁珩在想什么,故而他缓缓开口,终于说出他此行剑风关最大的收获:“当年寒衣卫谋反,就是因为妄动虎符,圣上因病驾崩,可能与当年不满的寒衣卫后人以及这块虎符有关,微臣想查清真相,令先帝安眠。”
父皇不是病故,很有可能是被寒衣卫的旧人所杀?
祁珩骇然瞪大了眼睛:“这与剑风关的内贼也有关联?”
“顺着内贼的线查到的。微臣只怕打草惊蛇,故而才给这虎符编了来历。圣上,倘若微臣推测有七分真,沈家便也是参与谋害先帝一案的凶手。”
若因私藏虎符把沈家砍了,真相就再无昭雪之日。
裴倾是对的,虎符是他放出的诱饵,为的就是让寒衣卫余孽看到,他们隐藏的、曾经谢关河手中的虎符,已经回到皇室手里了。
“微臣虽是为引蛇出洞,但到底犯下欺君之罪。圣上降罪,微臣毫无怨言。”
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如寒潭无波,却似清澈见底。
从十八岁高中那年,他就已经是先帝眼中的直臣,文人口中的君子,谁不道一句裴大人行事光明磊落,人如霁月清风。
若非事涉沈明嫣,他怎会想不明白裴倾这么做定有他的理由?
“你是为皇室旧案,如何能算欺君?”
沉默须臾,年轻帝王终于缓缓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