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三月的天气,总是夹杂些余冬未尽的凉意。
沈明嫣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十七岁的自己。
她未曾想过,人生还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不过三天而已,前世的苦痛折磨,濒死时的恐惧窒息,便已如旧梦一般,每每想起,总令人觉得不太真实。
她是熟悉这种感觉的,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同上一次的跃跃欲试相比,她此刻心静如水,甚至恍惚觉得还在那座鲜少人迹的冷宫里。
门被推开,如同前世、前前世的每一次一样,映冬走进来,带进外头一丝冷意,而后开口:“姑娘,前院来人,说宫里的人就要到了,请姑娘到应松厅候着。”
沈明嫣转过头去看向她。
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映冬,此时还未曾因宫廷磋磨的岁月而形容枯瘦,她脸上是健康的红润,眼中清澈无邪。
“姑娘这是怎么了?”映冬瞧见自家小姐见了她,竟要隐隐垂泪,连忙走了过来。
沈明嫣抬手抹了抹眼睛,浅笑道:“风迷了眼睛,不打紧。”
映冬心里觉得怪异。
这两日见小姐,总觉得她脸上挂着愁容,不似往常那般开心,可若去问,小姐又说无事。
“姑娘是不是发愁那上宫擢选的事?依奴婢瞧,小姐自不用愁的,姑娘从小就得宫里娘娘们夸赞,又是跟着老夫人习字念书,满京城里都找不出几个比姑娘还知书达理的来,定是能选上的。”
沈明嫣见她夸得开心,一时竟不忍打断了。她有心想说,那入宫又不是什么好事,可又思及此时的映冬根本未曾经历过宫里那些窝心之事,便到底没有开口。
只是这擢选的旨意,注定是要让这满心欢喜的丫头失望的。
所谓上宫擢选,实是因大梁皇室旁支宗亲不少,这些宗室家中子女又繁多,男子可到太学读书,女子却并无像样的学堂,于是便有每年选些臣子世家家中的适龄女孩,与皇室宗亲一同到奉书殿学习,要与选秀区分,便得了“上宫擢选”这么个名字。
只是过了这么些年,这擢选多少变了味道,明着是选人一道读书,实则若能留在宫中,十有八九便是跳过了选秀,封妃为后或未可知。
原本这上宫擢选应是沈明嫣入选的。
当年她祖父在时,曾与先帝有过口头之约,沈明嫣身为嫡女,倘若到了年纪,必是要入宫的。
她与如今的梁帝祁珩又是一处长大,这样安排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后来她母亲早逝,父亲另娶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小郑氏为妻,她便又有了一个妹妹,明着也是嫡女。
她父亲与小郑氏偏爱妹妹沈明婳,于是便在上宫擢选这件事上做了些手脚。
祁珩为帝后,这些事情并不亲自过问,下头的人便将沈明婳呈报了上去,于是待擢选的结果出来,那圣旨上写着的,也就成了沈明婳的名字。
第一回听见入选之人是沈明婳时,沈明嫣还曾心生不忿,觉得是父亲苛待了自己;可等第二世再听到那圣旨时,她便连一丝多余的感情也不再有了。
幼时她以为父亲好歹还爱着自己些,等后来才发现,原来她父亲原本就与母亲是奉长辈之命成婚,没有多少感情。
后来又有小郑氏整日吹耳边风,自然将她这个没了亲娘的女儿抛在脑后。
沈家虽有真心待她之人,但一定不是沈功成与小郑氏。而她活了这么多年,重来了第二回,自然不会真如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抱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走吧,让你说得天花乱坠,不知道的还当是圣旨已经到了。”沈明嫣站起身,打断了还沉浸在夸奖之中的映冬。
映冬嘿嘿笑了一下,跟着沈明嫣往外走去。
外头,疏夏也正如前世般走过来,手中拿着一片亮闪闪的金叶子。
“姑娘,这是咱们最后一片金叶子了,当真要拿出来吗?”她走上前来,一边说一边还有些不舍。
西园一向不富裕,拢共几片金叶子还是先夫人留下的,前几年上下打点用了些,如今就剩这一片了。
前几日小姐说让备着,等旨意下了赏给宫里来的人。可疏夏到底还是觉得不舍,这金叶子能换好些银子呢。
沈明嫣的目光落在那片金叶子上,忽想起这还是她未重生前交代的。
当时不知沈功成与小郑氏早已“暗度陈仓”,还以为自己理应入宫,甚至连这些打点用物都准备了,如今想来,只剩可笑。
“拿着吧,也未必就能用上,到时再拿回来,你也不必心疼了。”沈明嫣笑笑,接着往外走去。
疏夏被戳穿了小心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赶忙跟了上去,到底将那片金叶子收好,不露出半分来。
倘若那宫里来的公公宣的旨,当真是写了她们小姐的名字,那这片金叶子,倒也不算白费。
从西园出来,往北行去,过一条小路,再穿过一小片竹林,便可见一道月门,过了这道院门,就是迎客的应松厅。
沈明嫣不爱与人周旋,常从这条小路走,映冬疏夏自然知晓,主仆三人便顺理成章往小路上去。
天色阴沉,似乎酝酿一场大雨,沈明嫣抬头望了望,也不知怎么忽想起旧年在冷宫的那些岁月。
每每这种没有日头的天气,冷宫里便会比平素更多些沁入骨髓的寒意,她于是甚是讨厌这样的阴天。而倘若她没有记错,这一日,确是有一场大雨要来的。
她的脚步于是更快了些,似乎是急着要去听宫里的旨意,只沈明嫣自己知道,她是想逃开满天阴云。
“呼……”待她们主仆三人已从这条路上走远了,那矮墙另一头,才传出一人的轻呼声来。
“还好及时停下,否则冲撞了这位小姐,当真才是有口说不清。”裴礼四下打量,唯恐这无人小路上再冒出什么姑娘小姐来。
裴倾却自若许多,他从那一道矮墙后转出来,望向一条竹影深深的小路:“只当没见过就是。沈大人若问起,就说我是累了,故此不告而别。”
今日于沈家闺秀来说,当是重要日子,想必沈府众人也不会多有闲工夫,裴倾一向知见好就收,自然不会再留。
*
应松厅内,如今已站满了人,除去沈家二房众人外,还有沈明嫣大伯一家,众人低声说话,小郑氏虽面露喜色,但仍旧掩不住几分紧张。
沈明婳更是垂首站着,一副即将接旨入宫的小女儿姿态。
有下人通报了一声“三小姐来了”,那屋里众人朝着走进来的沈明嫣看了一眼,立时便觉方才的愉快氛围冷了三分。
沈明嫣已经习惯了,自打她母亲死后,父亲沈功成娶了镇国公的二女儿小郑氏,这家里她就像个外人。
除了祖母,无人在意她如何。她空有一个沈三小姐的名字,却是仿佛游离在二房之外。
只是今日是个好日子,无人说话冷了场却不好,若令宫里的人看了笑话,更是得不偿失,于是沈明嫣的大伯母大郑氏——也即小郑氏的姐姐——终究走上前来,迎过沈明嫣。
“三姑娘来了,几日未见你,听说身上不大好?要不请太医瞧瞧,莫要耽误了才是。”
大郑氏亦出身镇国公府,面上功夫再挑不出什么,若非沈明嫣两世见过太多事情,只怕会以为大郑氏不同她妹妹。
只可惜,这大郑氏才是一等一口蜜腹剑之人。
沈明嫣低眉垂眸,假作温顺:“多谢大伯母关心,不过是贪心多描了两张花样,似有些劳累,如今歇了几天,已大好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得沈明婳开口:“三姐姐一向爱重这些针线女红之事,想必一时贪玩也是有的,只是如今姐妹们渐渐大了,虽不必如同兄长一般科举应试,可到底也该读书习些庶务才是正经。否则到时机会摆在面前,平白错过了,又埋怨别人偷偷努力,岂非后悔也晚了。”
沈明婳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不过是想要揶揄她几句罢了。
两世里沈明嫣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她如今尚思量破局之法,不愿与个小丫头计较,思量许是小郑氏已暗中将买通宫中人的事情告诉她了,便冷眼看着她自言自语。
沈明婳本是想激沈明嫣几句的,如今她就要入宫了,凭她那姐姐有什么天仙模样,还不是要落于人后,她心里正高兴炫耀,谁知沈明嫣根本不像以前,竟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
于是沈明婳那炫耀也没了兴致,只得轻哼一声站着,想着等圣旨到了,好好闪瞎沈明嫣的“狗眼”。
所谓“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沈明婳正想着这事,便听有丫鬟从外头跑进来通禀:“张公公和老夫人来了。”
紧接着有人将门打开,沈老夫人姜氏与宫里来的张公公一道走了进来。
众人自然行礼,沈明婳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好生听听这圣旨上要怎么夸她。
那张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办事也毫不墨迹,只与老夫人寒暄几句,便站在上首,将那圣旨展开,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不过是些“贤良淑德”的夸赞之语,沈明嫣听了两回,并不多上心。倒是沈明婳怎么听怎么身心舒畅,每句话都觉得夸在了点上。
小郑氏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己女儿,想着女儿马上就能入宫去,将来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心里便觉激动万分,好似是自己攀上高枝一般。
她姐姐大郑氏嫁给了沈明嫣的大伯沈承文,如今也在旁边,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她自己已然入宫将事情办了妥帖。
宣读圣旨的张公公瞄到沈家人的模样,又扫了一眼圣旨上写着的名字,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早就听闻沈三小姐在沈家过得并不算多好,世人都知道她没了亲娘,又是个没有亲兄弟的女子,想必行路艰难。如今这件事于她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品性端淑者,可同室而读。故,擢吏部侍郎沈功成之女沈明嫣入宫侍读,望尔勤勉不弃,为众女子之率。”
张公公如同是在看一场好戏般,将那圣旨读了,又拿起在众人面前,看向沈明嫣。
“沈三小姐,不接旨吗?”
“吏部侍郎沈功成之女沈明嫣”……
沈明嫣?
作者有话要说:祁珩: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