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栖凤宫。
重帘挽起，日光澄明。祁霏靠在引枕上，一下一下轻抚怀中的白猫。
不多时，朱荷从外进入：“殿下所料不错，前头已传来了封妃的消息。”
祁霏笑了一下：“封了什么？”
“内务府刚走了流程，人现在已经在淑德宫了，封的是淑妃。”
“到底他心里有气，偏选了‘淑’这个字来揶揄人，可见虽是认下这个闷亏，心里却还是不平的。只是事情将他赶到了这时候，他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殿下，那我们要怎么做？”
“去给镇国公府送信，就说本宫答应他们的事已经做到了，问问他们答应本宫的，什么时候送来。”
朱荷俯首：“奴婢明白。”
她答了话，便要去做事，祁霏却突然似又想起了什么般，说道：“等等，若是那国公爷到了这时候还想拖着，你就说，不把本宫要的东西送来，就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他孙女本宫能送到圣上的床上，也一样能送进冷宫里。”
“是。”
平白无故的，郑芊墨自然不会有机会进养心殿，可是有她这个大长公主安排，那却是一路畅通。
太医院自然查不出圣上病了，因为那是心病。
祁霏虽不知自己的好侄子为何忽然对沈明嫣念念不忘，但他既已到了要寻钦天监“作法”的地步，想来这“病”来得不浅。
她也不过是为自己筹谋罢了。
祁家的男人，一向负心薄情，她是见惯了的，几百年大约也就出了一个情种，她可不信祁珩会是第二个。
只是，郑芊墨被自家人毁了一辈子，这笔帐将来会算在谁的头上，可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玉蒻，”祁霏起身，放那白猫自去玩乐，“从小库房里挑些小姑娘喜欢的物件，送去淑德宫，淑妃才入宫中，难免有不习惯之处，你顺道也去瞧瞧，若见了没眼色的宫人，便送到内务府去重新调教。”
“是。”
玉蒻领命而去，祁霏披着薄毯，立在窗前，看着外头已现凋零之态的几株树木。
又一年冬天将至，也不知剑风关的雪大不大，是不是很冷。
年关将至，若是那年轻的首辅行动够快，想来还能赶上个热闹年节呢。
*
金州市易司，昨日被困在此处的众人几乎一夜未眠。
而晨光方起，那位一向习惯隐于人后的徐老竟是出现了。
他在一行府卫的守护之下走入市易司之内，好是一番感慨这里头的安排，这才慢悠悠地步入昨日关押杜元良等人的地方。
“早就听闻杜大人乃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早想着能与杜大人相识，奈何朝中有了裴大人，倒将杜大人的光芒也掩盖了。实在让人遗憾呀。”
他一进屋内，话便冲着杜元良去。
杜元良自厢房出来，走到众人之前：“徐员外好兴致，这时候还有闲心到市易司来。”
“天下商人都可来此，我为何来不得？”
“知州大人公堂审案，已审明数桩侵占田地的旧案，整个金州上下丈田之事如火如荼，徐员外就不担心自家田地吗？”
徐茂存抚着胡须笑了一下：“你和裴倾啊，可真是，那个呢美色当前不为所动，你呢利益当前视若无物，你说这可让老朽如何是好啊？”
他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俨然以市易司的主人自居，缓缓道：“不过这下好了，昨日老朽送了裴大人最爱的美人，这会已经着人去瞧了，想必不多时就会有大理寺的好消息传来。”
杜元良神情微变，立时想到昨夜离开的宋思白：“你算计这么多朝廷命官，就不怕圣上砍了你的脑袋。”
“我这是为朝堂扫清逆党，杜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若非你们屡屡坏老朽的好事，这裴大人和沈姑娘那也是郎才女貌，格外登对，只是这会……”
“一旦丈田结束上报朝廷，你和金州这些乡绅谁都跑不了，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要负隅顽抗。”
“梁知州都说那田亩没问题了，杜大人你一个户部的主事，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就是昨日我的人太不中用，没顾好杜大人的父亲，不然这时候想来杜大人也不会‘负隅顽抗’了对吧？”
“徐茂存！”杜元良双拳紧攥，他和裴倾一早就猜他父亲来此不会有那么简单，果然是有人故意往建川送了消息。
那时裴倾就帮他找人暗中照顾杜老爷的安全，可想必还是在混乱中险些被这徐茂存占了便宜。
“罢了罢了，”徐茂存站起身摆摆手，“看来杜大人是全无回头之意啊，既如此，这市易司也不必留了。来人！”
市易司内被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在金州作威作福多年的徐老又有什么打算。
只这时，却见外头忽然跑进一个作黑衣打扮的人来：“老爷，外头来人了。”
“来人？什么人这时候还要自投罗网？”
“徐老，不过一夜未见，怎么就把我这朋友忘了？”
那熟悉的声音忽然间自外传来，紧跟着便是兵戈相见的清脆声响。
徐茂存瞪大眼睛朝外看去，却见那原本该在盈缺苑被“捉奸在床”的裴倾，竟是在一片交战中步履平稳地走来。
他身后、两侧，黑甲侍卫将原本守在此处的府兵击拦在外，分明是一片兵戎相见的混乱之景，他却似半分尘土都未沾。
杜元良眸光似有火焰跳动：“无定！”
“你怎么会在这？怎么会！”徐茂存有片刻的慌乱，旋即大喊，“给我把他杀了，杀了！”
可那些徐茂存从未见过的黑甲侍卫，却是勇武非常。
他是来市易司收网的，本就没有带那么多人，就算算上市易司原本围人的那些，数量倒是多了，可裴倾带的人竟有以一敌十之能。
那黑甲杀出一条血路，落在徐茂存眼中，便好似亡魂索命，怨鬼复仇。
“你，你到底是谁……”他连连后退，一个没站稳，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徐老密室里藏着的是谁的黑甲，我想着我这里刚好有些相似的，就带他们来让徐老辨别一二。”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朝廷不会有穿这样黑甲的人，你一个文官，又怎能调动这样多的人马！裴倾，你到底是谁！”
他几乎歇斯底里，看着越来越近的裴倾，蹭着地往后挪，直到挪到桌椅前，再无退路，却是梗着脖子发问。
屋内原本被困的官吏都连忙逃开，骇然看着这平素如朗月清风的裴大人。
他此刻分明还穿着往日的大氅，可就是好像自修罗地狱而来，让人不敢靠近。
裴礼谢罪在他两侧，凡想接近他之人，无一不被一击毙命。
这市易司里都是些文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血腥味弥散开时，两头角落里倒了一地的人，还撑着的也连连干呕。
杜元良都有些意外，他猜测过裴倾身上藏着秘密，却从不知同窗好友还有这般模样。
“徐茂存，嘉御十年的旧事，你可还记得？”
他走到徐茂存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那已然衰老的昔日尚书。
徐茂存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嘉御十年，他为什么会提起嘉御十年。
“裴倾，你果真是逆党。”
裴倾轻笑一声：“逆党？什么是逆党，寒衣卫算是吗？”
一股冰冷的气息自后背而起，徐茂存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竟觉得身体有些莫名的僵硬。
他鼓足了两口气，才终于能发出声响来：“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清丈田亩，查清贪墨，这是裴某给圣上作的保证，只是没想到，徐老为了些黄白之物，甘愿赔上性命，连二十年前的旧案，都要翻出来，塞进裴某手中。”
“你没有中毒！”
“桃花酒确实好喝，只是酒香清冽，放了毒，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那你和沈明嫣……”
“沈姑娘聪慧，帮裴某发现了徐老的秘密，怎么，徐老是怕裴某少了她的功劳？”
“裴倾！”徐茂存支着身体，想让自己坐起来，“你可知如今金州是铁桶一块，你这样逼迫于我，你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陪葬！包括你最心爱的女人！”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到市易司来？你以为梁道恒真是什么好人？你把我杀了，今日金州就是你们所有人的坟墓！”
裴倾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京是离这里很远，可建川很近。徐老是忘了裴某是逆党了吗？”
“你！”徐茂存大惊，那逆党身份是他安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裴倾竟就这么接下了。
“徐茂存，如果不是为了寒衣卫旧案的证据，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吗？”
“你是寒衣卫的人！你是寒衣卫的人！”徐茂存忽然像疯了一样大喊，“可是寒衣卫已经死了，都死了！他们活该，他们活该！”
砰！
谢罪一脚蹬在徐茂存胸口上，那人的话戛然而止，躺在地上不住咳嗽。
“裴大人，”门外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躺在地上的徐茂存拼命地扭过头看去。
只见身着官袍的梁道恒举着一个东西跑了进来：“裴大人，没错，就是他伙同镇国公一起干的！我和姜姑娘送来的册子完全对过了，都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