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铺展开,只是往日还算繁华的金州街道上,此刻却少了行人,时不时便跑过一队巡逻的兵士。
姜筠站在姜府门前,总觉得心里有些纷乱。
嫣姐姐嘱咐过她,这几日只在府里不要出去,可她在金州长大,还从未见过这般兵荒马乱的场景。
兼之半个时辰前,父亲母亲等许多金州商户,忽然接到通知,都要前往市易司核对,说是与今日审的案子有关,可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多时,家里小厮急急从外回来,见自家小姐就站在门口,连忙将人请进,关了府门才敢开口。
“小姐不好了,小的出去打听了一圈,原来不是什么案子的事,是咱们金州出了逆党,市易司里现在让围起来了。”
“什么?”姜筠大惊,“逆党?什么逆党?”
那小厮挠头:“小的也不太懂,说是前朝人,前朝人那个逆党。”
前陈确实出过逆党,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姜筠还没出生呢,她也只是零零总总的从长辈们口中听过几句,对此几乎全然不了解。
可自她有印象这十几年,金州从未因逆党出过什么大事,天下承平日久,就算早有逆党,这么久了没个建树,也总该销声匿迹了才是。
况且今日之前,从未传出过半分逆党之事,忽然提起旧事,不像是真有叛逆之人,倒像是有人要借机生事。
“你说市易司都让围起来了?那里头的大人们呢?父亲母亲呢?”
“不知道啊。”那小厮一脸难色,“那头整条街都不让进了,官府的人围着呢,老爷夫人也不知在哪……”
姜筠眉头紧皱,如今不光杜元良在市易司,父亲母亲,还有金州其他数得上名字的大商人,应该都在。
今天齐抱薪才出了事,立马他们其他商人就被拉去,这倒像是要让他们也跟着陪葬了。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筠说着,就要冲出去。
那小厮大惊,连忙拦住:“姑娘哪去?现在外头乱得很,可不敢瞎走呀。”
姜筠顿住脚步,想了想也是,在蒲州遇到刺客时,杜大人教她遇事要冷静,万不能一时冲动救人,倒将自己陷入险境,她得想个周全法子。
“你去将平素府里下人穿的衣裳找一套送来。”
“姑娘要这个做什么?”
姜筠攥了攥拳:“金州大街小巷,没有我不熟的,他们未必能找到法子出来,我却可以,我去救人。”
*
咔哒。
门扉扣合,外头响起铁链细琐的声音,那是有人在给这屋子上锁。
片刻后脚步声远去,躺在地上的裴倾方睁开眼睛。
他坐起身,四下黑暗一片。
徐茂存确实不愧曾在上京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若是一般人,在齐抱薪被抓后,只怕已经要自乱阵脚,他却还有胆量,敢邀他这个一手促成此案的“钦差”饮酒。
虽是因目前表面上他们没有徐茂存牵涉其中的证据,但此人走这一步,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可谓不大胆。
如果他没有旁的心思,徐茂存的这一步棋,也能称得上是一手好棋。
只是他费尽心思灌了那么多酒,却只为将他关进这么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倒让裴倾一时半会也不能完全摸清他的打算。
不过好在,进了盈缺苑的腹地,他的目的就成功了一半。
砰。
安静的屋内忽然传出了轻微的碰撞声,裴倾猛然扭头朝声音来处看去。
这一间屋子共分两进,中间以一架屏风隔开,并未点灯,只有屋外一点光亮透过来,屏风内的一切都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他能确认声音自那团黑影中来,只是尚不知徐茂存想走哪一条路,也就不知这一团黑影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站起身,自袖中将匕首拿了出来。
一步,两步……他的脚步很轻,绕过屏风,到了内室,原本黑影之中的陈设清晰了几分。
大约是一张架子床,一张长案,两扇门的立柜,两边摆着烛台。
屋内隐约有香气,闻不真切,却并没有瞧见形似香炉的影子。
先时的声音没再发出来,他环视一圈,视线定在那足有一人多高的立柜上。
既没有上锁,那什么东西藏进去都不奇怪,他将匕首换了个方向,而后抬起另一只手,搭在那柜门的内凹的把手上。
良久的沉默,似乎潜藏的危险已经在他默然站着的时间里消散殆尽。
而就在这沉默之中,他忽然使了力,将那柜门瞬间拉开,紧跟着,匕首先于他的视线,已转至狭窄的柜中。
“谁!”
女子的声音。
裴倾的手停在离她的脸不过毫厘之处,而后借着外头映入的一点点光亮,看到了她的眼睛。
“裴倾。”
她认出了他,眸中盈续的泪便不由自主地滴落。
裴倾只觉手背划过温热,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而后似忽然反应过什么一般收回匕首。
“原来这就是他的打算。”
“什么?”沈明嫣惊魂未定,脑中一片混沌。
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可那躲在柜中的前路未卜时的紧张,突然而至的匕首上锋利的杀气,好像还没有跟着他的出现消散。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过若是有人利用陆南霜引她前去,需要什么应对之法,她甚至想过若直面徐茂存,她又能拿出什么筹码拖延那人。
可她却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未知境地。
不知在哪,更不知谁会来。
“还好吗?”裴倾收起匕首,转回身来看向她。
沈明嫣坐在立柜的上层,正抬手擦掉不该流在这个时候的眼泪:“不知道。”
裴倾朝她伸出手:“那不是个躲藏的好地方,没有退路。”
沈明嫣看向他,终于搭上那人的手:“有没有人说过,裴大人当真不会哄姑娘开心。”
裴倾扶着她从立柜中出来:“还有心思玩笑,看来不恼了?”
沈明嫣甩开他的手:“你怎么会来?喝了酒?”
他身上有鲜少闻到的酒气,便是案子审了要庆功,这时喝酒也不像他的习惯。
裴倾一边在四周查看,一边回答她的问题:“徐茂存邀我一叙,我总不能驳了他的好意,席间自是饮了几杯,而后便因醉酒被送来了这里。”
“醉酒?”沈明嫣上下打量他,就算没有点灯,看得不是那么真切,他这模样也全然不像醉了。
“我若不醉,怎知他想做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
裴倾查看桌案的动作停了一下,直起身看向她:“可能知道了。”
“可能?”
“有一些猜测,但也需要验证。”
“所以你知道这是哪,也知道要怎么办?”
“盈缺苑。他们把你从梁府送来了盈缺苑。”
“为什么?”
“因为我会在这。”
沈明嫣一头雾水,就算是因为她姜嫣的身份已然成了裴大人的红颜知己,那徐茂存难道疯了,费尽力气,就为了把他们两个都关进盈缺苑来?
“你抓了齐抱薪,却不接着往下查,就是为了今天?”
沈明嫣看着他将这小小的一间屋子内所有家具都摸索了一遍,终于问道。
裴倾看向她:“嗯。”
“为什么呢?因为要找徐茂存也参与其中的证据?”
“是,但也不是。”
“那是因为……”沈明嫣想到了什么,可却没有说下去。
只是裴倾已明白了:“你想说,前朝的事?”
“你有前陈的腰牌,我很难不这样想。”
“如果我说,他可能知道了你是沈明嫣,你还会这样想吗?”
沈明嫣面色微变,徐茂存知道她是沈明嫣?那他们之前演的戏,紧紧是骗过了金州这些官员和商人,却并没有骗过徐茂存。
那徐茂存还一直装模作样是为什么?既知道她是沈明嫣,又将她绑来此处……
一个不好的想法忽然间涌上,沈明嫣看着面前的裴倾,忽然怔住。
“想到了?”
她撇过视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下作的招数。”
“齐抱薪被抓,也许受得住金州的衙门,却未必能从宋思白手中讨到好处,徐茂存,或者说他背后的镇国公府,早就坐不住了。他们想杀我,可又怕承受不住圣上的迁怒,只能想到这种让我自取灭亡的办法。”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不来,又有什么办法能进入盈缺苑腹地?”
“可……”
沈明嫣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人却忽然道:“有些事,现在无法向你完全解释,等此间事了,我一一讲给你听。”
沈明嫣刚想说“谁要听你讲”,可那人忽然认真,她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去了。
“我,我有点热,我开窗透透气。”沈明嫣胡乱找了个理由便想逃,只走到窗前才想起这里窗户和门一样都是锁死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尴尬的时候,却不想身后又传来裴倾的声音。
“不对。”
“什么不对?”她转回身去,却又立马错开视线,只觉得脸颊都是烫的。
“这屋内应该燃了香,不然不会一直有这个似有若无的味道。”
她原本是没有想到那些的,可听他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出不对来。外头天寒,屋内又没有炭火,她却一直觉得很热,原来不是因那些窘迫的心思,而是有迷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