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嫣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裴倾,他不再是往日高立云端的模样,反而像是大雨里淋湿的毛皮的小动物,迫切地想要寻找到庇护之所。
她愣了一下,终究没再动,任由那位首辅大人垂首埋在她臂弯中。
她抬手,思索片刻,终于轻轻落在裴倾背上:“宋思白年纪尚轻,行事许有冲动之处,你若与他计较,此后倒还有生不完的气。”
那姑娘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拍在他背上,也不知是否因他如今模样太过落魄,听她声音竟也比往日柔和起来。
“你不是一向最能容人,也最是心绪平稳吗?怎么今日对着宋思白反不能恪守本心?”
好一会,裴倾才抬起头来,呼吸也终于平稳些许,只他并没有回答沈明嫣的问题,反而道:“你都听见了?”
沈明嫣微怔,垂下眼帘,点了一点头。
“我……我听见动静,就醒了,原本是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走过来正听到你和宋思白吵了起来。”
“觉得我不辨忠奸?”
沈明嫣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她抬眼看向裴倾:“旁人不知平州的事,我却明白。说来也是,我当时还好奇,虎符这么大的事,便你是天子宠臣,又怎能那么轻易解决?原来是扯了桩旧案出来。”
“不觉得是我骗了你?”
“有一点,但也不完全是。”
“为什么?”
“你当真觉得先帝驾崩是因为寒衣卫旧人吗?”
裴倾没有回答,不知是否因方才受了那一拳,他脸色仍旧不是很好。
沈明嫣半跪着,比坐在地上的那人略高些,能瞧见他眼睫轻覆,敛去眸中所有情愫。
好一会没听他再说话,沈明嫣终于重新开口:“你还好吗?要不要叫裴礼和谢罪来,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休息。”
“无妨。”
他说着,另一手使力,撑着地面,又借了些沈明嫣的力,方缓缓站起。
两人十分默契,只当方才的对话不曾存在过一般。
“厢房有床榻,我在那里休息就好。”
沈明嫣点点头,扶着他往外走去:“你那两个侍卫不是最是机灵,怎么这会倒不见人影?”
“谢罪另有任务,裴礼……我嫌他烦,让他在你来的时候,都躲远些。”
沈明嫣脚步一顿,怀疑他是不是被那一拳打傻了:“裴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裴倾转头看向她,缓缓道:“最不该听的,你都听到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是听到了,可若你不想,我自然也可以没有听到。先帝驾崩一事本就疑点重重,不差你这一点猜想,我可以当作没有今天的事。”
裴倾笑了一下:“疑点重重,原来你也有所怀疑?”
沈明嫣自知失言,不愿理他,只扯了下他的胳膊:“你且好好歇歇,待我去寻了裴礼来,将你脸上的伤治治,这些事,明日再想不迟。”
那姑娘于是不再理他,径直拉着他往厢房内走去。
裴倾眸光渐深,只是却也没再问什么。
他一向不愿于人前展露半分多年旧疾,向来习惯了算无遗策,只是今日这一遭意外,倒反而让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他本不该喜欢这等不受掌控的感觉的,只是她越是“自由”,他便越是好奇。
好奇那姑娘小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才能让她好像什么都知,又好像什么都不知。
“姜嫣。”
他忽然开口,沈明嫣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又有什么事?”
“我让裴礼送你……”
“裴倾,裴倾!”
他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脱力昏了过去,沈明嫣哪能扶得住他?连带着她也朝旁倒去,好在旁边有一面墙,这才堪堪支撑。
“来人啊!”沈明嫣抱着那人靠在墙上,于夹缝之中,终于喊出了声。
*
“荒唐!”
养心殿内,原本安睡的祁珩忽然坐起身来,惊得殿外的添宝一边披衣裳一边跑了进来。
“圣上,圣上怎么了?”
祁珩满头大汗,一身里衣已然湿透了。
他又做梦了,终于又做了那个有关从前的未来的梦。
这次不再是之前那些梦境的重复了,他梦到了新的事情,关于沈明嫣的。
“添宝,几更了?”
“圣上,才二更,还早着。”添宝上前,拿了块帕子,替祁珩擦去汗珠。
“倒杯茶。”
“是。”
温好的热茶很快端了上来,添宝面露担忧:“圣上可是魇住了?梦都是假的,圣上不必害怕,醒了就都好了。”
祁珩饮尽一口茶去,却是摇头:“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添宝不知何意,也不敢问,只是心里七上八下:“圣上,不若宣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祁珩摆摆手,靠着身后的引枕,“明日宣卜大人来,朕有事要问。”
钦天监的卜大人上回就给圣上解梦来着,添宝想想这心病还须心药医,说不定卜大人确能比太医更厉害些。
于是他连忙应下:“圣上放心,天一亮属下就去请卜大人来。”
祁珩点点头,却是靠在引枕上,已全然没有了睡意。
他方才的梦,梦到的是沈明嫣,可却是沈明嫣与裴倾见面。
他听不清那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可紧接着,便是他至一处宫殿内,沈明嫣同他说,裴倾乃前朝逆党,潜入朝堂,为的是造反。
可裴倾怎么会是逆党呢?
他为太子时便已认识裴倾了,这些年他与裴倾可谓相见恨晚,通力协作,若非他们两人坚持,新政也不会有今日之成果。
若裴倾果然是逆党,又怎会一心为了大梁?
“添宝,你明日让张公公走一趟明镜司。”
李况已暗中前往建川多时,裴倾到底是不是如沈明嫣在梦中所言,想来他应该很快就能验证了。
*
沈明嫣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猛一起身,倒觉脖子肩膀都是一阵疼痛。
好容易活动两下,却见昨日躺在床上的裴倾已没了身影。
那人也不像个体弱多病的,昨日也不知为何忽然晕了,若非裴礼听到她声音及时赶到,只怕她倒要被沉甸甸的一个人活活压死了。
这倒好,她怕出什么意外,裴礼一个人不好周全,便留下来守着,她还没醒,那人倒自己跑了。
沈明嫣狠狠瞪了一眼已空无一人的架子床,这才推开门准备寻个水盆梳洗。
谁知才一开门,倒见裴礼行色匆匆从外正要入内。
“你们大人呢?”沈明嫣问。
裴礼跟找着救兵似的,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吧,杜大人的父亲竟来金州了,这会找去市易司抓人了,公子急着过去,却让我送姑娘先回姜府,可这……”
沈明嫣自然看出来了,裴礼担忧自家公子,又不好违抗命令,这才故意将这事透露给她。
她虽不知杜元良的父亲有什么不对,能让裴倾那般着急,可有姜筠那心思在,倒也不能坐视不理。
“不必回姜府了,你备马车,我盏茶功夫就来,我们也去市易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