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次铺展开,小馆外天气渐寒,馆中却热气腾腾。
只是在那蒸腾的热气内起身的裴倾,虽面上含笑,笑却未达眼底,颇有些清冷之意。
他看着程延,端起酒盏来,修长的手指捏在粗瓷酒盏的两侧,不知怎么,连那最为普通的一只杯子都似乎变得金贵起来。
“程公子客气了。”他开口,声色清冽,“该是裴某感谢程公子。嫣儿在这些事上毕竟初窥门道,多有不懂之处,便赖程公子提携。原本今日这酒该是裴某来请,奈何公务缠身,倒只能麻烦程公子安排。这盏酒,我待嫣儿谢谢程公子。”
言罢,只一仰头,那酒便一饮而尽。
只是那人的话初听温和,细品却才知个中意味。
程延不是个笨人,便是第一下没反应过来,待那人饮罢坐下,他也明白了。
这分明是反客为主,将自己与沈明嫣摆在同一个位置上,让他程延做了外人!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不管是单独面对那位裴大人,还是在众人面前,他每每都隐约落了下风。
沈明嫣乃两世重生之人,坐在一旁瞧着,又岂能瞧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只是瞧出来又有什么办法?纵观两世所历之事,凡裴倾想做的,没有不成的。就连祁珩那样自幼养在宫中,得天下大儒教导的帝王都要栽到裴倾手中,何况是程延?
不过她也有事不明,在她看来,程延不过是金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贾家的公子,有什么值得裴倾这样特意费一番口舌去对付的呢?总不会真是因为她吧……
“怎么不吃?”
正走着神,耳边突然传来那人的声音,沈明嫣一个激灵,猛地看向他。
瞧见那姑娘眼中的几分惊讶与慌张,裴倾不知怎么心里竟生出一番心满意足的感觉来。
这感觉甚难形容,只觉得好像去逗了一只挠人的猫儿,知道棘手,却又欲罢不能。
“我……我在吃呢……”沈明嫣收回目光,从盘中随便夹了一筷子。
倒不得不说,程延不愧有本地的人脉,雇来的大厨精通金州此地的美食,却又独有创新,似乎是融合了些北方的特色,令那菜肴看去与别家并无不同,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裴倾在这,沈明嫣也不得自在,索性将那桌上的菜每样都尝了尝,一来二去的,竟也吃得十分满足。
程延本是打算趁此机会好好与嫣儿妹妹说上几句话,谁知半路杀出来个裴倾,不但从一开始就反客为主,而且就在姜嫣身边谁来挡谁,况且其人又油嘴滑舌,这一顿饭下来,竟是让馆中新雇的伙计掌柜对他欣赏有加。
在沈明嫣看来,这事再正常不过。裴倾最知道别人需要什么,朝堂上的一群老油子都被他耍得团团转,更遑论一个偏僻小馆里几个心眼没那么多的掌柜伙计?
可是这对程延来说却挫败极了,那感觉就好像他费尽心思做的事,换了个人动动手指就完成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动心,原以为有着姜家这层关系在,该是水到渠成,可如今与裴倾一比,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出差距,又何况姜嫣?
他越想越觉得气闷,干脆一杯又一杯喝起闷酒来。
沈明嫣瞧见了,心里总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位程表兄,可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身旁的裴倾按住了。
“你明知给不了他想要的,为何还要给他希望呢?”
觥筹交错,伙计们已开始期许小馆开业后的幸福生活,倒无人注意低声耳语的裴倾和沈明嫣。
他手上的力道隔着衣料传至她的小臂上,沈明嫣攥了攥拳,终归又松开了。
“你想说什么?”
“他不知你的身份,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你难道也不知?”
沈明嫣抬眼看他,那人的目光落在说笑的馆中伙计身上,看不出什么多余情愫来。
她于是也收回目光,只是莫名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没有错,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裴倾有些意外,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你这话说的,倒好像自己已老了一般。”
沈明嫣不说话了,她看着程延,想起了第一世义无反顾的自己,那时她以为祁珩就该是她一生归宿,直到两世蹉跎,才终于明白那不是爱。
她不说话,裴倾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她。
好半晌,他才在那喧嚣的人声中听见她平静却清楚的声音:“这小馆还没有名字,裴大人才学过人,可否赐名?”
裴倾微怔,倒未想到她忽然提及此事,更未想这姑娘竟将赐名一事托在他身上。
“临街小馆,多以简单引客为上,不宜曲高和寡,不若‘清闲’二字如何?”
“既要免曲高和寡,为何又要用这么文邹邹的词?”沈明嫣反问。
裴倾浅笑:“东街繁华,酒肆茶楼林立,其中或有经营多年,早积攒了口碑。你的这一处小馆在东街末尾,本就不比街市之中惹眼,若名字不突出些,如何使人看见?”
“却不知这‘清闲’二字又作何解?”
“街市上人潮匆忙,到得你这里时,兴许劳累,见字便想起乡中农闲,又或课罢贪欢,自然愿意入内小憩。”
“照你这么说,倒是无论文人雅士还是农人武夫,都要被你这两个字吸引了才是?”
“裴某不敢夸此海口,只是方才得了这赐名的殊荣,见你如是,想起这二字罢了。”
他神情不似作违,沈明嫣原是想笑他酸腐文人之气,可听了他的话,那调笑之语竟在口中说不出来。
恍然似心尖被羽毛扫了一下,一股别样暖流霎时间朝四肢百骸扩散开去。
她慌忙错开目光,端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
只是她到底不常饮酒,这一口又是焦急时分饮来,慌乱之间竟呛入一口,咳嗽起来。
裴倾自然瞧出了她几分掩饰,他也不揭穿,只是贴心地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只是拍至第三下时,忽然觉出些什么来,那只手抬起了,却没再放下去。
“既不会喝酒,不喝就是了。”
他递来一块帕子,沈明嫣接过,擦了擦嘴,却不愿理他,仿佛是要证明自己能喝一般,又倒了一盏,兀自扭向一边去,竟喝起闷酒来。
这一番动作,自然全数落在始终关注着这头的程延眼中。
同为男人,那位裴大人看着姜嫣的目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懂。只是那人瞧着就心思深沉,姜嫣妹妹十七八的年纪,如何是他的对手?
可他心里着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见着那裴倾占尽先机。
唯有姜筠早已与众人笑闹一团,绕了一圈回来时见到程延神色恹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笑道:“表兄,今日可是大好日子,应该笑一笑才是。”
程延见她模样,无奈道:“筠儿妹妹,你喝醉了,可莫要再贪杯。”
从清闲小馆中出来时,夜色已深。
多贪了几杯酒,沈明嫣但觉脑袋有些晕,也不知裴倾怎么安排,稀里糊涂竟又上了那人的马车。
可她实有些累了。在金州几日,虽于姜家住着也算安稳,可担忧时事变化,她却甚少能睡好。
也不知是不是那酒喝得多了,让人放松下来,她坐在马车上想反抗,头却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来。
裴倾在她身边坐下,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块薄毯,盖在那歪倒的姑娘身上。
才刚盖好,却听得马车外传来谢罪的声音:“公子,宋少卿找到官署去了,说有要事要问,这会说什么都不走。”
裴礼面色一变,想到方才从清闲小馆出来时沈姑娘的样子,顿觉有些难办:“那公子我们……”
“直接回官署。”马车内,裴倾望着那人,缓缓开口。
“不送姜姑娘回去,会不会……”裴礼欲言又止,毕竟方才可是说了会送沈明嫣回姜府的。
那马车里的人却道:“回去就是。”
他知道那姓程的年轻人并未死心,既宋思白有要事相商,他倒不介意借此机会,给那困在迷局中的程公子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