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滴,滴滴……
绿色的仪器上飞快闪动着红绿色的光珠,一位留着板寸头的小伙子摘下耳机,迅速冲进外间的客厅把字条往一位身着医生白大褂的青年手中一塞:“主任,给二科的加急电报。”
那位白褂青年迅速瞄了眼电报内容,扬了扬手中的电报,对端着茶杯的王人庸说道:“正巧你们都在,苏北老店说有批新鲜货,问营销部要不要采购,下面是合同附件。”
王人庸与身边着护士服的艾瑞瑞对视一眼,放下杯子慎重的接过电报,对着合同附件上的几处勾勾画画,重新组合了一遍语句,脸上瞬间没了笑意,捏着钢笔的手青筋凸起,那力道似乎要把钢笔掰断。
紧接着王人庸用略带颤抖地声音说道:“回复他们,说新新公司吃了这批货,记得放大仓库,打最大的广告。”
这让两人都大为疑惑,什么事让老王这么生气?苏北老店就是位于徐州的一处交通站吧,又指名要营销部也就是二科接收,艾瑞瑞忽然想到这份电报用了双重加密,难道是清澄发的?
按规定只有出现重大事件才会用到双重加密,重大事件非死即伤啊。思及此处艾瑞瑞紧张的夺过电报,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煞白,这薄薄的一张纸,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子,重如千钧。
合同署名是白晓,还真是清澄发的,她为什么用笔名?哈,搁置任务?她要求的事情超出任务范围了,所以来请示老王,但是……
艾瑞瑞把电报往桌上一拍,歇斯底里的吼道:“王人庸,你作为上级领导,不规劝也就罢了,还帮她闹事。你这是冒进主义,要犯错误的。”
边上的白褂青年有些莫名其妙,白晓的大名他可是如雷贯耳,没想到还是二科的同志。趁着瑞瑞不注意抽出桌上的字条,重新破解下了暗码,顿时觉得手中的电报如同一块炭火,滚烫滚烫,让人无法触碰。
“欧阳,不许回。”瑞瑞又对着白褂青年恶狠狠的说道。这位白褂青年正是四科的科长欧阳强,也是沪上电报、电台、交通的总负责人。
“欧阳,回!我是二科的科长,我说了算。”王人庸坚定的对着欧阳强说道,又转头同瑞瑞霸气的说道,“你也说了我是她领导,她犯了错误,我担着!”
瑞瑞发急了:“你担的动吗?她不是在上海,万一出事了,我们救都来不及救。”
“哪个任务没危险!她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正好让她学一下危机管理,而不是像个老妈子事事帮她铺排好。”王人庸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些,“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欧阳觉得有必要拉一下架:“都别急,白晓同志是一个有社会责任心和正义感的新闻工作者,把关心和同情贫民阶层的生活当做舆论导向,是他的本职工作啊,也符合党.的纲领。”
“欧阳,你知不知道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已经死了。”瑞瑞“噌”的站起来大吼一声……
古色古香的房间内一片静寂,谁都没吭声。
掌柜带着耳机守在移动电台前,胡玉坤烦躁的在房内来回踱步,只有清澄端坐于太师椅,但从那紧蹙的眉尖上可以窥视出她内心的焦灼。
终于电台上的指针轻快的摇摆起来,听着收报机发出的蜂鸣声,胡玉坤坐好等着领导的批复,随着笔尖快速划过纸张,心也“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新新公司回复:全吃,货要放大仓库,打最大的广告。这意思是批准,不惜血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看到老王的批复,清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她已经构思好布局,就等领导一个“准”字。
反而对座的胡玉坤面色复杂:“清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可清澄已经考虑的非常清楚了,早些时候他们去医院拍了孩子的遗照后,顺手清理下孩子遗物,希望能帮孩子找到家人,让他早些入土为安。
突然清澄从孩子衣服的内里口袋里,翻出一粒粘血的糖,晶莹剔透包着七彩糖纸的水果糖。这极大的刺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蹲下身将头埋在膝上,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太平间里触动着活人的神经。
这种高级进口糖若不是自己带来,小地方人估计连见都没见过,所以这个孩子基本可以锁定是矿区的人,甚至就是小草的家人,但是男孩怎么会出现在市区?
然而这个问题他们估计永远不会知道了,一个贫民家的孩子,命如草芥,哪里值得巡捕房的大老爷们亲自查案呢!
这就是我们被列强欺负到绝地的无能国府,官员不担责任就没有责任,乡亲们不当自己是人就不会觉得不公。
所以他们生来就是牛马吗?不能委屈吗?不能愤怒吗?不能不甘吗?
通通都是放屁!人就是人,人要有人的尊严。
可惜自己不是男儿身,没有强健的体魄在战壕前冲锋陷阵,但是她手上有杆铁笔,威力足矣让她自豪。
哼,这世道,所有人都奔跑逃命,她倒愿意逆着人潮而上。
既然她何清澄坐在主笔的位置上,她就是人民的喉舌,就该由她来掀起一场进步舆论的大浪潮。面对不公她就是不服,所以她要抗争,抗争到底!
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战争,那些自誉为高高在上其实卑鄙无耻的“洋大人”和国内懦弱痴傻的软骨头们,你们给我等着。
披荆斩棘后的荣光必将属于全国人民!
外头蝉声未息,莹白的明月徐徐升起,大家都闷热了一整日,陆献换上便服打算出门,现在总算能吹会儿晚风,待会再去泡个澡,日子赛过活神仙呐。
这时楼梯口有人鬼头鬼脑的念叨着高峻霄的房间号,陆献听到后急忙上前应答,表明身份后,陆献从跑堂手中接过叠成方块的衬衫,咦?这不是他家大哥的衣服吗。
听服务员说他大哥昨日过了五更天才回来,而今天一早又去了杜司令那,找几个参谋讨论先攻哪个山头,回来后大概实在是困得不行,晚饭都没吃回房倒头就睡。
这个跑堂好像是龙泉阁的人吧,大哥特地去龙泉阁定洗衣服务?为啥?陆献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哦~何小姐!此时陆献很想八卦一下他家大哥。
昨日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他早就喝趴下了,其他人估计结局也差不多,但是他知道大哥是喝不醉的,难道那晚借酒壮胆,大哥把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做了?嘿嘿嘿,有问题。
正欲敲响高峻霄的房门,只见陈鹞穿戴整齐的从隔壁房间出来,这会儿估计想去泡澡或者去茶馆听歌姬唱曲儿吧。
“陆献,高峻霄那小子还没醒酒啊,他不是海量吗?”陈鹞也见到陆献亲切的搭上他寒暄。
陆献匆忙把衣服塞到身后回道:“不是喝酒,我大哥昨天五更天才从军营回来,睡得晚。今天又忙碌了一天,陈师长,咱们别打扰他了,您快出去玩吧。”
然而这衣服还是被眼尖的陈鹞看到,追问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昨天他们都醉了,必定不是陆献洗的,当然也不会是高峻霄自己洗的,他没这么好兴致大晚上洗衣服。
陆献脑子一转,对陈鹞解释是大哥之前定的洗衣服务,机智的省略了是哪家的服务。可这说辞根本不能打消陈鹞的疑虑,两人纠缠不清时,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不知何时高峻霄的房门也打开了。高峻霄一言不发的从陆献手中夺过衬衫,然后“砰”的一声又关上房门。陆献和陈鹞惊得不敢再瞎闹。
陈鹞不可思议的望向陆献,仿佛在说,你特么跟我说刚刚那鬼东西是高峻霄?不至于这样啊,早上看着还行,现在那模样仿佛在战壕里连续打了三天三夜的仗,两眼没有焦距,下巴上冒出细小的胡茬,看着随时要倒下又强撑着一口气。
对于大哥的状态陆献发自内心的表示担忧,但是他也不想打扰到大哥休息,所以最后和陈鹞达成共识,大家还是下楼,该干嘛干嘛。
到了厅堂,他们发现住店的客人都三三两两的凑做一团,似乎在讨论报纸,陈鹞自来熟的凑到人堆里好奇的观看。
有位先生手上拿着一份《申报》,他面色凝重的指着一张图,图上是个5岁左右的小男孩盖着白床单,安安静静的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他的胸口还摆着一支长长的玫瑰,衬托的孩子更为娇小。
陈鹞本以为是什么儿童艺术照,但仔细一看令人汗毛竖立,那惨白空旷的空间,后边成排的包裹物,不就是是医院太平间吗,边上一位太太还念叨着作孽啊。
一张照片能得到的信息实在太过稀薄,但是好的照片确实比报道本身更能打动人心,陈鹞现在就很有欲望去探究照片背后的故事。
这图的主标题是“垂髻之年魂断夜市特寻亲人”,副标题是“暮夜笙歌半梦半醉,枪声三响疾驰而去,血溅统一遗子铺前”。作者:佚名。
看到大家都一脸同情,陆献也凑上去观看,嗨!这不就是宗发生在统一街上肇事逃逸的案子吗,有什么好看的,这年头酒驾又不是稀奇事,反正巡捕房的都不敢查。
整篇文章类似于祭文,文笔不错很是煽情,也没骂肇事者,就是对孩子表示了同情,顺便帮孩子寻找亲人,希望有认得孩子的亲友看到后尽快去市公立医院认尸。
好吧,看完祭文确实觉得有点伤心,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然而伤心只是那一瞬,毕竟和那孩子非亲非故,也没法帮他早日入土为安。大家很快又找到别的新鲜事儿,各自谋自己的营生去了。
竖日,晨光大亮。饭堂里透出一股可爱的香味,一直透进邻室来,引得高峻霄鼻子发痒,昨日实在是太过疲惫,连晚饭都没吃便先行歇息去了,现在只觉得腹中雷声大作,似乎在抗议昨日的忽视。
他方坐下点了些清粥馒头,脖子就被陈鹞勾住,耳边传来陈鹞有些酸唧唧的声音:“哎呦,穿新衬衫啦,挺白的呀。”
想到是谁帮他洗的,高峻霄只觉得心情舒畅,不自觉的露出微笑,忽然陈鹞突兀的脸出现在眼前让他立马收起笑容回怼到:“你还没睡醒吧,劳烦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哪是新衬衫。自己点吃的。”
陈鹞被人家怼了依然不知收敛,还特意凑近嗅了嗅:“呜,还挺香的呀,我怎么觉得这件香喷喷的衣服和你这个臭男人不太配呢。”
“什么配不配,您老可瞧仔细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衣服,以前是,今后也是。”高峻霄饿着肚子不想同他纠缠,正巧小二端来了清粥小点,他举起筷子只顾自己大快朵颐,陈鹞见状也点了份差不多的早餐。
不一会儿,陈鹞那份早餐也上了桌,可惜吃都堵不住陈鹞那张嘴,他拿着勺子在碗里瞎鼓捣一阵,高峻霄不想搭理他自顾自的吃饭。
对面的陈鹞一挑眉毛神秘兮兮的问高峻霄:“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去找清澄妹妹了,然后……嗯~越矩了?”
知道陈鹞想歪了,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让他怎么回答,反正他打死不认去找过清澄就是最好的保护了。差点忘了得把许迅的嘴也堵上。
门外传来报童稚气但响亮的叫卖声:“号外,号外,法外狂徒,黑(颜色)帮老大撞人逃逸。”
报童的声音渐行渐远,两人都没在意这条消息,陈鹞还在挤眉弄眼的八卦自家兄弟。“啪”,巨大的声响把陈鹞吓得一踉跄,饭堂里的客人也齐刷刷的朝他们看来。
只见高峻霄猛的拍在桌上,他被众人瞧着不露一丝尴尬之色,面上似笑非笑,挑衅地摊开手掌,掌心中有只瘪了的花脚蚊子,赤.裸.裸的警告——再烦他犹如此蚊!然而陈鹞就吃这套,撇着嘴乖乖坐好安心吃饭。
吃完饭又是去城防司令部同参谋们讨论攻哪个山头,现在山头分为五大派,最大的匪首刘胜七占芒山,王胡子占王西寨,黑旋风占马子沟,吴玉楼占五洞山。
还有个女匪首人称巧姐儿占凤山,她的体量不亚于芒山又离徐州城最近,一东一西,正好与芒山遥遥相对,构筑了整条山寨联盟。而且她以女儿之身位居匪首,其实力不容小觑。
至于先打谁,参谋们一致推荐打最弱的五洞山,首先他们的匪首吴玉楼原本是个唱武生的戏子,只是同女匪巧姐儿看对了眼,被带回凤山当了压寨相公,又被捧成了五洞山的匪首,本身没什么实力。
其次五洞山位置最偏,在凤山的南边,徐州城的西南面,除了凤山旁的山头得跑几天才能到。这时一直摸鱼的杜鹰杜司令却表示了反对。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先前派人侦查过,五洞山地如其名,山内有许多空洞,洞洞相连,洞内乱石嶙峋,潮湿狭窄,最窄处即使一人也得弯腰侧身爬行才可通过。
及其不适宜兵团规模作战,山地战本身局限就大又极为危险,还挑个最险的山头打,剿匪队那三瓜两枣都不够去送人头。
对此高峻霄表示赞同,那里除了地形险峻,还有一点根据他收集的情报,五洞山其实也算凤山的势力范围,乃是人家夫妻老婆店开的分店。
为的就是在整个山寨联盟里多一个话事人,五洞山就算勉强打下来了,里面的土匪往凤山一转移,既激怒了凤山又讨不着便宜,先不急着打山头。
既然他们是联盟,那传递消息的时候必然有一条通道,连通东西两头的芒山和凤山,位于两山之间的王西寨和马子沟估计就兼着信使的身份。
而王西寨和马子沟之间就有个公共的哨点——旗杆屯,那里离火车桃园村站只有不到20公里,高峻霄建议先把旗杆屯拿下,割裂东西土匪的交流通道,然后安插.我们自己的人进去。
话是这么说,怎么拿下旗杆屯这个哨点还要从长计议,重要站点他们一定会严防死守,估计连接近都困难。一轮讨论下来,众人都觉得这倘开门仗,打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当大家士气低落的时候,陆副官突然拿出旗杆屯的地形等高线图铺在桌上,这下连坐着玩手套的杜鹰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他登时明白高峻霄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而高峻霄饶有兴致的环顾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等大家都从地形图上收回目光他才缓缓开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场上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我们需要的是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所调动,故而计划得先于行动。”
哈哈哈哈,杜鹰忽然鼓着掌大笑起来,眼下的疤痕也深深凹陷进脸颊,接着脸色一沉,把白手套往桌上一摔对着参谋们骂道:“你们这么多个臭皮匠还顶不了一个诸葛亮,真特么给老子丢人,丢人!”
参谋们不敢还嘴,讷讷的低下头表示歉意,等杜鹰稍微顺了顺气后下令全军封闭式整顿一个月,全特么给他戒.赌、戒.色、加强训练,省得身上的血不往脑子流,往别的地方流。
然后杜鹰又和颜悦色的邀请高峻霄一起吃饭,顺便聊聊派兵增援的事宜,看杜鹰有些松口,高峻霄自然乐意答应。
当两人坐在轿车里互相吹捧的时候,车窗外的路人们也在争执着一起报道,张三说凶手是本地黑(颜色)帮的人,王五表示反对他那的消息是洋大人呢,争执半天谁也没说服谁。
毕竟他两看的不是一份报纸,赵四又插进来补充你们都是小道消息,他报社的朋友说了是个来徐州城出差的大官,毕竟这年头能下馆子又有车的非富即贵。
同时看着几份小报的还有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王人庸,大大小小的铅字密密麻麻的堆砌在版面上,撇开那些不疼不痒的长篇大论,他看到了熟悉的文风。
对着报纸他低声自语道:清澄啊,你爱玩,爱打扮,爱跳舞,爱朋友,让你热闹闹的在上海滩,优雅摩登的盛宴里发光发热,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你只看见高高在上的唐先生之流,却忘记了向下看。
这也不能怪你,人的眼睛向来只往上看,这次就好好往下看,看看脚下的累累白骨,看看广大劳动人民的血泪,突破你小资产阶级的局限性,痛痛快快的闹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