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安静的街道变得异常拥堵,围观的群众都在讨论刚刚的爆炸,几乎没人关心旁边的伤员。
不安的红蓝顶灯在夜色中旋转跳跃,救护车龟速前行,勉强将人群划开一道口子,驶入墨色的远方。
“对不起先生,这里是救治区,请不要影响我们工作。”有个护士模样的要求长衫男人离开。
他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狠厉,不过转瞬即逝:“哦,不好意思,我在找我的兄长,他今晚在厂里值班,我很担心他。”
找兄长?清澄脑中马上浮现了石米红的脸,她趁着周围人都在忙碌,从车座拿走一件白大褂又戴上口罩走过去。
女护士还在赶人:“那也不行,我们有规定你赶紧走,你要找人,就去那边找巡捕登记,或者去仁爱医院,病人都会送到那。”
“先生,你家里人在这个厂上班?”清澄明知故问,男人肯定的点了点头,她接着说道,“你们是不是双生子啊?有名伤者同你长得很像。”
“没错,他在哪?”男子眼底透出惊喜。
果然如此,世界由物质构成,哪有什么怪力乱神,清澄左右环顾一番,嘴里念叨着:“刚刚还在呢,小伙子受了很严重的枪伤,哎~不会没缓过去吧。”
随着清澄的一声叹息,男子撒腿奔向尸体堆放的地方,不顾他人的阻拦,疯了似的翻出红爷的尸体,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摸兄弟那早已经没了生气的脸颊。原来他们是三胞胎啊。
了解清楚后,清澄大摇大摆的走近第二排第二人,大先生蜷缩在担架上,月光照出他轻颤的嘴唇的和苍白的脸庞,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唯有白布单上浸出的血迹昭示出他曾遭遇的痛苦。
男子对女子发的毒誓无非就那几种,清澄压低嗓音,仿佛地府的召唤:“大先生,桂姐向你问个好,你自己发誓若是负她就要千刀万剐,一千刀还差978刀呢。”
大先生猛地睁大双眼,像是溺水的鱼嘴巴急速张合,清澄“一不小心”跪在了大先生手腕的伤口处。
啊——大生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暗红色的血渍从纱布上蔓延开,多余的血珠汇聚在指缝。
清澄用力撸下他粘血的戒指,明上却帮他顺气:“先生,放松,快放松,你过度呼吸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阴寒之气袭来,清澄马上移开膝盖,回头一看,男子不知何时走过来,他没有看清澄,视线与大先生撞到了一起 ,大先生一见他的脸不禁浑身抽搐。
凝住心神无视男人,清澄大声呼唤:“拿镇定剂!病人呼吸过速,无法自主控制。”
她说完就退到了阴影里,工厂门口已经来了一堆报社记者,巡捕们应接不暇,现场人车交错,闪光灯下管理一片混乱。
趁着这个档口,清澄将大先生的戒指和三块大洋,一同塞到了灰鸽子手中。三块大洋足够贿赂巡捕放人了,希望他不要太笨。
那边医生拿来药剂给大先生注射,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男子才接话:“大夫,这人是我义父,你们要是车不够,我能直接带他去医院吗?”
“可以可以。”主治大夫不耐烦的挥手,另一边又有护士喊他了。
半寐半醒间大先生凄声喊道:“桂儿,别杀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清澄远远望着他们,男子一把掀开白布,见到大先生包扎妥当的四肢,勾起一抹冷笑嘲讽两句,看他的口型,应该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放手!”随着暴躁的一声呵斥,灰鸽子冲过来护在大先生身前,预想中的枪战及打斗都没有发生。
两人好像认识,男子对灰鸽子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而是用食指勾着,歪了歪领口,那是青帮暗语,意思是去别处谈话,灰鸽子竟然真的跟那家伙走了。
混乱的人群周围,空气闷热而稀薄,清澄待不住了,她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可能性和情节,人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怎么拦得住。
灰鸽子如果不是脑子只有鸽屎大小,那就说明他有一定的把握说服男人反水,两人同仇敌忾,帮助大先生对抗桂姐。
毕竟青帮里讥讽桂姐牝鸡司晨的人不在少数,社会大环境决定普通人的思想,男女的评价标准向来不一致,意图谋杀亲夫这种逆天大罪,足够他们闹翻天了。
本来清澄无意介入人家的家事,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刚同桂姐谈妥了合作,她愿意协助建设上海直通江西的秘密运输线,若是她被迫下台,合作就黄了。
而且让零号保举的大先生上台,那对组织来说,更是一场无法估量的灾难。她绝不能让最坏的情况发生。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一口气跑上天台,清澄希望少年还没收队,温热的晚风拂过发梢,天台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
哎,晚了一步,他们收队了。清澄压下心底的失落,炎热的空气令人无处可逃,她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处理大先生,不过闷热的环境,放大了身体的疲惫,清澄脑中一片混乱,如同晦暗无星的夜空。
实在不行,只能回去重新组织行动,半路将大先生截杀,后面再杀他就难了。不不,今晚大先生若死了也会有问题,桂姐很可能会将大先生的死嫁祸到组织头上。
到时候上海滩的头头脸脸都会以为我们苏区表里不一,私底下在卖大烟,零号和特务们肯定很乐意能破坏组织的名声。所以本轮桂姐不能赢,但清澄也不会让她输的太惨。
当下没有狙击.枪,清澄打算回去取一把1911防身,亲自去医院暗杀大先生,不用他的命,变成哑巴就皆大欢喜,等自己上下打点好,将组织的负面影响降到最小,再送他归西也不迟。
这时,清澄瞥到天台角落里还有遗漏的弹壳,她一边弯腰捡弹壳,一边在心里骂道,臭小子弹壳都不知道捡,回去一定要让辉哥好好磨炼他,太不专业了。
她刚将弹壳塞到口袋里,一只皮鞋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清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哐当~那支本该被带走的莫辛纳甘立在了水泥地板上。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皮鞋的主人忽然开口,每个字几乎都咬牙切齿。
顶着那道强烈而炙热的目光,清澄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露出浅浅的酒窝笑了:“哈哈,好巧啊。阿霄,你在执行任务,我就不打扰了,拜拜。”
清澄正要溜走,这举动似乎激怒了高峻霄,他一把扣住清澄的肩膀,骨节处因为太过用力泛着青白:“拜你个姥爷头,倒底谁在执行任务?你解释一下。”
“轻点,你弄疼我了。”清澄嚷嚷着倒打一耙,“你拿着枪,当然是你做任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路过,听到爆炸声想找个高处看热闹,看热闹犯法呀。”
“呵,路过。”高峻霄嗤笑一声,松开手,凌厉的眼神瞪着清澄,似乎恨不将她生吞活剥,“小嘴还是这么硬,看来你的人不想要了。”
“什么我的人,我的人近在眼前啊。”清澄眨巴两下眼睛,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谅他也不敢把少年怎么样。
高峻霄挑眉慢慢逼近 ,他们的影子延伸交错,可是清澄并未后退半分,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呦呵,现在装电线杆扮硬了,钻狗洞的时候身段挺柔软的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钻狗洞了?”清澄手紧握成拳,眸中闪烁着警告的意味。内心早已暴.乱,害自己钻狗洞的跟踪狂、死变态,原来是他!
“我两只眼睛都没看到!”高峻霄理直气壮的回道,灼热的鼻息喷洒在清澄鼻尖上,“不过钻没钻,你心里清楚。就是您这大胯能钻过去,不容易,狗要是提前知道了,多少得刨大三圈,免得弄伤客人您尊贵的金臀。”
竟然嘲讽她胖,清澄一把揪住高峻霄的衣领:“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把我养圆了。”
“那可不,就你刚被人撞出去,摔一屁股墩,也就屁股疼一疼,要是跟柴火似的瘦,骨头早就折了。”高峻霄不怕死的挑衅,“什么癖好!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学人家当狗,是不是我给你吃的太饱了,你就不能乖乖待待嫁吗?”
“嗲一点,乖一点,男人才能疼你久一点。”
“大事让男人去发挥,你要是敢比他强,他能当场给你甩脸子。”
厉太太,赵太太的话冷不丁从脑袋里跳出来,像录音带一般循环播放。
笑容从清澄脸上消失,乖,要怎么乖?
和其他女人一样,当自己是资本社会里的生产原料,当原料期间女人不能说话,不能反抗,乖乖从父亲家被卖到到丈夫家,然后完成归属所有权的转移,接着被使用。
乖乖物尽其用,按照男人的需求进行分类,并自觉维护那套畸形的社会规则,以妻为荣,以妾为耻,一点都不觉那都是剥削。
乖乖榨干自己最后一滴价值,成全夫家的繁荣,自己却连个全名都留不下来。还美曰其名,女人嫁个好人家就是最大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成全别人幸福。这世界真特么魔幻!
不管他的冒犯是有意还是无意,清澄胸腔里的血液已经翻江倒海,对这个腐朽世界的荒诞规则,她不服!
“不能!我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清澄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愠怒。
“那你现在做的事有什么意义?”高峻霄眼底划过一丝落寞,他像是在问清澄又像是在问自己,转而又长叹一声,“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现在你见到了。有的枪不止你会用。”清澄面无表情的夺过莫辛纳甘,不费吹灰之力就端起几十斤的铁杀器。
高峻霄惊了一下,忽的压住枪口,他闷声道:“别开枪,下面有巡捕,我知道你会用,但是我怕你被当成嫌疑人。要不我来,你先走。”
沉默了片刻清澄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端枪?”
许是夏夜的热风无法驱散心中的矛盾,低下头,高峻霄勾起一抹苦笑 :“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浪费时间,你就告诉我要杀谁吧。”
“你错了,我击碎的是整个旧世界,而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清澄淡淡地回道,她熟练的端枪拉栓,通过瞄准镜,她发现大先生还躺在地上,那两人也没回来。
脑中已经确定好了刺杀方案,清澄估摸天台离救治区约莫三十米,既然有狙击.枪,用plan A更为稳妥,不容易伤及无辜。
从雷劈中回过神,高峻霄张了张嘴还想劝,清澄不耐烦的拨开他的手,立刻眯眼歪头扣下扳机,动作一气呵成,子弹破膛而出,打中目标后,她迅速退弹上膛,调整好位置,再次扣动扳机。
两枪好像都放了空,楼下依旧热闹的跟赶集一样,清澄转头看向高峻霄,他痴痴地盯着自己,千言万语在眼神交织的那刻,完成了共振。
天台之上只剩下他们清晰且同步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交流,彼此早有默契,就差一层窗户纸了。
高峻霄长舒一口气:“我再看五分钟风景,等您消气了再喊我。”
“谁许你看风景了,过来。”清澄话落解开胸侧的盘扣。
“干嘛?我警告你,色.诱也没用!该交代还是得交代。”高峻霄义正严辞的说道。
“想什么呢,没出息。”清澄从胸口处摸出两枚“小甜瓜”,掰开他手心硬塞过去。
“哎呦喂!您藏的真瓷实。”高峻霄绷着脸拿了个“小甜瓜”闻了闻,嘴角难以控制的微微翘起。
没眼看,清澄无奈的摇摇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去楼下找巡捕举报我,第二,去炸了四国面粉厂靠近救护车的垃圾桶。”
高峻霄神色一变:“嚯,口气不小,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不想去,那算了。我自己去。”清澄说着就要收走“小甜瓜”。
高峻霄赶紧将“小甜瓜”们塞入口袋:“别介,我去。娶媳妇还自带武器库,我赚大发了。”
“吃屁吧,都是婚前财产。”清澄翻了个白眼转移话题,“你不会军官当久了,连投掷都忘了吧。”
“怎么可能,我练习投掷的时候,你还没写小说呢,你给我等着!”高峻霄眯起眼愤愤的回道。
“好,我等着。大的有效范围11米,小的有效范围8米,先大后小,小的记得磕一下再投。”清澄好心提醒。
“怎么地,我投掷前还得对着它三跪九叩啊?它怎么不投胎去当财神爷啊。”高峻霄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
没见过世面的巴子,不对,他在抬杠,清澄嘲讽道:“是拔掉保险栓后,磕一下弹体,6秒爆炸,你不是留学日本的吗,这都不知道,你学历是找人买的吧。”
高峻霄顿时语塞。
“当然你头铁想磕头,我也不反对。”清澄看着高峻霄越来越黑的脸,又补充了句, “最多帮你收尸,脑浆肯定收不回来了,大不了脑袋空空,下辈子当个傻子呗。”
“哼,回来再收拾你。”冷哼一声,高峻霄转身下楼了。哈哈哈哈哈,清澄就喜欢看到他明明恼羞成怒还要装冷静的模样。
街道上一片繁忙的景象,附近的居民纷纷下楼来观摩,有居民面对记者的采访,甚至眉飞色舞的大谈特谈,小巡捕实在赶不走蝗虫般的记者,干脆加入采访大队侃侃而谈。
轰——
瞬间,巨大的白光笼罩住所有人,清澄再次端起枪,眼里充满了杀气。
就在人们惊慌失措捂着眼睛四处奔逃时,没人看到一块巨大的灯箱在风中摇摇欲坠,两根固定螺丝只剩下了一根。嗙!又是一声震天的巨响,沿街的玻璃同时碎裂,玻璃渣如冰雹般纷纷落下。
爆炸掀起的巨浪变成大风吹乱了清澄的发梢,爆裂的灯箱终于在人们的惊呼中急速坠落。她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子弹推出,叮~灯管头撞上子弹,变换了方向,灯管如同一把利剑,一刹那,贯穿了大先生的肺部。
哐当,灯箱落在了无人的街角,尘埃落定,民众从懵逼中反应过来,尖叫道:“啊~死人啦!”
哔,哔……
尖锐的警哨声响起,清澄眼中的戾气渐渐散去,她在天台上绕了一圈,自己先前带来的风琴盒还在。
不超过两分钟,和她身高差不多的莫辛纳甘被肢解成一堆零件,清澄甩了甩被枪管烫到的手。
这时,背后响起脚步声,清澄回头,楼梯口高峻霄一边插腰喘气一边调侃:“你牛逼,我现在是老太太爬楼梯,不服不行啊。”
“跑回来哒,眼睛没闪瞎吧。”清澄将所有的零件都装入琴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放心,足够看清你的美貌。”高峻霄语气里透出深深地无奈,“你到底是干嘛的?”
扣好箱子,清澄饶有兴趣的反问:“你希望我是干嘛的?”
月光下,高峻霄别开苍白的脸,不予回答,清澄主动迎上去,贴在他耳边说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是自己人呢?”
一句话将高峻霄踹回现实中,他防备的瞥了眼清澄,低声道:“不是一起干坏事就算自己人。”
“那在徐州一起干坏事呢?”清澄笑吟吟的问道,“某些人好像在徐州发发大财了,老天爷赏饭吃,可他却因为几句谣言就不敢碰,是不是有点傻。”
“你……”高峻霄指着清澄脸色一沉。
“想知道就跟我走。”清澄一把拽住男人,高峻霄磨蹭两秒便就范了,他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自己,不如再试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