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的捕捉到徐锡的诧异,清澄定了神,她觉得徐锡面色有异,于是关心的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没事!徐锡解释自己见到两人太激动导致岔气了,他不自在的捂着胃部,明显在说谎。
“岔气了就往反方向扭一扭,但你好像不是岔气吧。”高峻霄边说边打开菜篮子上的碎花布,里面安稳的放着几个保温杯。
“当然不是岔气,是他老胃病犯了,都是自己人别不好意思,你药放哪了,我帮你去拿。”清澄单刀直入的提出要求——她要见王人庸。
“呃,被你们看出来了,药在我卧室左手边的挂衣板上,最大的棕色公文袋里。”徐锡意有所指的瞥向厨房,“还是清澄你眼睛毒,给我介绍了个这么好的看护,又会中医,又会做菜,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原来是新来的看护有问题,还打着自己的名头,清澄淡定一笑,念了句“小事情”,便提起裙摆上楼找老王。
看好表上时针的指向,清澄给自己留了7分钟的谈话时间,不管是未婚夫还是敌我不明的广东看护,时间太长会引起他人的警觉。
谨慎的锁上卧室门,清澄才推开了挂衣板,仅仅隔了一天,老王的状态就大不如前,病怏怏的躺在简易床铺上,听到声响他眼皮半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这次没露齿。
手探了下温度,他还在发烧,清澄一口气哽在胸口,老王一直高烧不退,不是个好兆头,一般的炎症,打完盘尼西林至少能退烧啊。
“饭吃了吗?”王人庸一开口就是典型的中式问候,他旁边的柜子上,有大半碗已经凝固的白粥和一碟干瘪的酱瓜。
秒针已经走了一圈半,都什么时候还讲废话,清澄让他先管好自己吧,饭都不好好吃,怎么有力气同病魔斗争,徐锡在电话里说他不肯截肢,他到底怎么想的?”
“一想到截肢,我就没胃口。”王人庸勉强支起身子,依旧不肯松口,“你帮我劝劝穆勒同志,我要保守治疗,我不要截肢。”
哪有病人劝大夫改方案的,不过瞧着王人庸坚持的样子,清澄心软了,她答应在见到穆勒之后再讨论手术可行的方案。
当务之急是如何安排楼下的广东看护,那人打着自己的名号,可他明显不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他。
“好吧,你真不认识,我本以为是夏女士介绍给你的呢。”王人庸露出一丝无奈来。
老王不建议把人换掉,广东看护一走,徐桥马上就会安排特务进来,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看护问题不大。
比起目的明确的特务,一个江湖郎中我们还能防备防备,或许人家只是求财呢。
思索片刻,清澄同意了按兵不动的想法,看护现在确实没表现出攻击性,但是不代表以后没有,她回去要调查一下,自己明明找了三名广慈医院的护工,怎么会被人顶掉一个名额?
老王让清澄别多想了,在此期间,就要拜托徐锡多做保卫工作了,尽量不要让其单独上楼,特别是单独待在卧室。
若她查出来江湖郎中真的有问题,那立刻裁掉,以免泄露风声。
秒针转了七圈,事情正好聊完,清澄抬眼间,只见老王端起冷粥扒拉了两口,下一秒清澄就把碗夺走了,身体烧着呢,不能吃冷的,一会胃该难受了。
晚点让徐锡呈碗鸡汤上来,高峻霄的手艺不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京派大师傅亲自掌勺,三小时文火慢炖,萃取鸡肉精华,再辅以时令山珍,高汤鲜的眉毛都要掉了。
对于清澄自豪的推销,王人庸眯起眼睛揶揄道:“嗷呦~嘎来赛啊(这么厉害),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不知道我生病了没老婆陪,心快凉透了。”
“那我可得多说些,好让你的体温尽快降下来。”清澄露出一抹坏笑。
话到中途,突然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清澄一惊,快步走到窗前,偷偷撩开一条细缝。
妈耶,徐桥怎么又来啦!
昨天来,今天又来,狗特务怎么这么烦,清澄和王人庸通报了一声,就要下楼帮忙。
但是人刚站起来就被老王拽了回去,徐桥是徐锡的亲哥哥,人家天天来都没问题。不用担心徐锡,他自己会应付。清澄下去反而是给狗特务递刀子,有机会造两人的黄谣。
“我不担心徐锡,我未婚夫还在楼下,他一个人对抗徐桥我不放心。”清澄不顾老王的阻拦,转身离开了衣帽间。
走到楼梯口,她就听到徐桥朝高峻霄发难:“高参议挺闲的呀,还有空到我小弟家来当厨子。”
亮白的灯光勾勒出高峻霄简洁的身形线条,他不卑不亢的回怼:“说到清闲,确实比不过徐经理,活儿都派完了,赏没发下来。要不要让我们阎处或者李科给你们CC再分点档案?”
“高参议管的挺宽,军法处和宣发科什么时候成你的了?熊司令可知道?”徐桥刁钻的问题让清澄心里不忿,狗特务真的莫名其妙,他们下班后好心来探病,当家属的不给杯热茶也就罢了,还出言讥讽,意图挑事,这还有天理吗。
“呵呵,都是党国的人,办公事分什么你我内外,徐经理不愿为同僚分担工作就算了,要是CC把档案给我,在下定义不容辞。”高峻霄实乃拉踩一把的好手,在他嘴上讨不到便宜,清澄不禁松了口气。
徐桥面子上挂不住,言语不再克制:“高参议客气了,你还是安心待在厨房,干些女人的活吧。”
什么?脑中惊雷乍响,狗特务以轻视女性的态度来当做贬低她未婚夫的修辞。
自己的红线被踩了两根,是可忍孰不可忍!清澄故意将地板踏得哒哒响,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泰山般厚重的气势,屋中诸人,目光全数被她吸引。
经过徐桥时,她犀利的眸子扫向敌人:“会干活总比某些手脚俱全的废物,连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还洋洋得意强吧。”
扶了下眼镜,徐桥难以置信的指着清澄:“哈!这就是你高家的家教,女人可以随便插嘴。”
“徐经理怕不是脑袋被门夹了,我太太姓何。”高峻霄一把压下徐桥的手指,似笑非笑的说道,“可能她讲的还不太准确,引起误会了。我再解释一下,在我们北方一般身体残疾才能称废,四肢五官具全的……一律叫傻帽儿。”
清澄“噗嗤”一声笑出来,第一次听到他直接骂人呢,她笑着捏了捏男人的手心,漫不经心的感慨:“怎么听起来有点可爱呢。”
“可爱吧,没脑子的当然可爱了,下次带你去动物园瞧瞧,反正都差不太多。”高峻霄旁若无人的刮了刮清澄的鼻子。
“好啊,我最喜欢看小动物了。”清澄偏头靠在高峻霄的肩膀上,挑衅的望向徐桥。
徐桥面色青黑,阴寒的目光划过两人,又如毒蛇般盘到弟弟徐锡身上。
坐在餐桌前的徐锡,全程都保持了缄默,清澄明白他的难处,谁让两人是至亲兄弟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两人的观念天差地别,装傻就是对兄长最大的尊敬了。
许是不想再自讨没趣,徐桥甩下一个保温杯说道:“这汤热热再喝吧,你鹭鹭姐炖了好久呢。”
“滚!别再送汤来了,我不喝。”徐锡突然吼道,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反而是满满的愤怒。
哇,踩到尾巴了呀,高何二人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这时原本黑脸的徐锡一扭头朝清澄他们露出笑脸,招呼他们两人入座,不要理会闲杂人等。
“徐锡,你胳膊肘竟然往外拐,别忘了你也姓徐。”徐桥厉声说道。
“我胳膊肘一直朝里拐,大哥,嫂子,菜快凉了,你们要喝酒么?我让刘辉去拿。”徐锡是懂气人的,他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三只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看都没看徐桥一眼。
砰——
巨大的关门声后,强颜欢笑的徐锡放下酒杯,薄薄的悲伤从眼底漫出来,高峻霄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
“没事没事,哼,一个用下作手段强占□□的恶霸,别坏了大家的兴致。他不配。”徐锡双手握拳似乎在解释,又像在劝慰自己。
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清澄当然不会傻到去追问,主动帮大家倒酒以缓解气氛。好在美食当前,徐锡很快缓过来,美滋滋的享用起高峻霄的手艺。
酒饭间隙,徐锡“不经意”间提到穆勒医生晚上9点30左右会来替自己做睡眠治疗,大夫很专业,若是谁需要自己可以帮忙联系。
接收到老王的手术时间,清澄了然的笑笑,吃完饭没一会儿,清澄就催促高峻霄回家,至于剩余的菜汤,让徐锡自行处理,他肯定不会浪费的。
临走前,刘辉从厨房出来开门,他神色古怪的打量了清澄一眼,当清澄意识到回看时,他立刻垂下头,躬身送客。
傍晚的小弄堂,夜虫梭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清脆的虫鸣与梅雨季节难得的好天气交相辉映。
风从另一头吹来,同时倘来的还有高峻霄的叹息,清澄转头望向他,莫名的紧张束缚住喉舌,她扯住男人的袖子轻轻晃动代替了问话。
“你访问还没弄呢,要不现在回去?”高峻霄反手牵住了清澄。
差点忘了那个借口呢,问题不大,清澄驻足不动,淡定回道:“算了他今天状态不好,等过几天再聊工作,让他好好休息吧。”
“你还挺有眼力见的,那你知不知道刚刚骂人是骂痛快了,但是你的安全可就不能保证了。”高峻霄将她两只手都纂入掌心,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
四目交汇,他们却陷入了无声的争辩,清澄眨了眨眼睛反驳,你不也骂了吗!高峻霄则咂了下舌以示不屑,他搞不到我。
心底最浓烈的情感透过眼睛传递给对方,感受到未婚夫深深的担忧,清澄上前一步拥住了男人,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高峻霄先是一僵,紧接着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揉进了怀里:“以后我每天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怀中的温暖很是舒适,清澄摇摇头拒绝了男人的提议,理由是过度保护的姿态反而会激发徐桥的施暴欲。
当下最好的办法,高峻霄需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挑拨两波特务的关系,给徐桥多制造麻烦,让他无暇顾及私仇。
或者偷偷绕道,抄徐桥的后路,清澄听说那个张充对自家未婚夫评价很高,高峻霄对张充也有一丝丝的好感,同他做兄弟不是难事,最后想办法让他变成咱们的耳目。
毕竟众所周知旧式军政体系里,大家讲究同学,老乡,把兄弟,不管立场如何,都是兄弟。战场打归打,朝堂吵归吵,都不能撕破脸。关键时候,兄弟那“不小心”泄露的信息能救命!
“我谢谢你啊,懂得还真不少。我都想跟你做兄弟了。”高峻霄一只手圈住她,另一只手在她发丝间揉了揉。
“嘻嘻,不要。”清澄嬉笑中将羞红的脸埋进男人的胸膛,后半句她没敢大声说出来,她不要守活寡。
“哎呦,你傻笑什么呀?”他扬了扬眉毛,有些嫌弃昵了清澄一眼。
“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不然我以后真不敢出门了。”清澄抬起脸笑得更灿烂了。
“切,不敢,你不敢的事,我暂时想不出来。”高峻霄兀的笑了,笑声是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喷出来的,“有我出马,你放心吧。”
既然未婚夫都拍着胸脯保证了,清澄肯定会给他十二份的支持,只是老王的手术是悬在脑门上的急事。
时钟敲过九点,清澄蹑手蹑脚的走到走廊尽头,顺着公共阳台旁的水管,慢慢爬下去,她不敢冒险走正门,万一吵醒高峻霄怎么办。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澄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骑着自行车又绕了好几个圈子,那种感觉才消失。
当清澄气喘吁吁的赶到徐锡门前时,她看到穆勒医生的轿车已经稳稳停在了前花园,天啊,不会赶不上吧。
不等她敲门,徐锡拄着拐主动帮她打开了大门,确认身后无人跟踪,立马合上门。
自进屋后,清澄没见到那个广东看护,徐锡小声解释,他让刘辉出去买东西了,没三四个小时回不来。这套路还真好用,清澄在心里感慨万恶的阶级差距。
楼上,穆勒医生已经换上了蓝色的手术服,他带来的男助理长得像是国人,正在起居室用酒精棉球擦拭金属器械。
“何小姐,你来的正好,你也去消毒,等会儿帮我打个手电筒,勉强当做无影灯吧。哎,这里的条件太简陋了。”穆勒医生摊手抱怨道。
“好的,穆勒医生你还是想给他做截肢手术吗?”清澄开门见山的问道。
穆勒点点头:“是的,王同志他金黄色葡萄球菌测出来阳性,若是等病菌扩散到全身,破坏了免疫系统,他就没命了。”
心中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清澄没料到老王感染了最麻烦的革兰氏阳性球菌,真的要截肢吗?
脑中知识飞速穿越,这时几篇文献划过,那是她过年时刚刚帮表弟翻译的前沿学术资料。
清澄几乎跳到了穆勒先生的跟前:“等等,穆勒先生,请问你做过细菌培养了吗,我想知道王同志的金黄色葡萄球是第几代了?”
“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培养,但是他打完盘尼西林后高烧依旧不退,说明病菌有了抗药性,肯定不是第一代了。”穆勒医生有些不耐烦的回道。
“不不,王同志之前从未感染过这类病毒,根据《自然科学》第七十二期的研究表明,三代以上的病菌都是在人内进行迭代,请问王同志体内的病菌出现了吐核现象吗?”
旁白专心致制的男助理忽然开口:“没有,但是出现了伪装核蛋白,细胞壁增厚等现象,导致青霉素无法有效识别,那篇文章我也看过,理论上病人感染的是二代球菌,《The Lancet》上也有研究,二代球菌虽然出现了药抗,但是青霉素的抑制率依然可以达到70%。”
得到肯定,清澄更大胆了:“现在王同志高烧不退,大概率是免疫系统在工作的证明,他的免疫系统正在试图杀死剩下30%的病菌,我们为什么不能多给免疫系统一些时间呢。现在截肢确实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是他术后的二次感染呢?他的预后呢?”
男助理脸上有些动容,起身劝道:“老师,这里条件比不上手术室,没法彻底消毒,患者的生物指证也不好,能减少患者的创面,就该减少,我觉得青霉素的效力还是有的,临走前我特意看了眼显微镜,他血液里的病菌浓度呈现递减了,要不改成清创手术吧?”
“对啊,穆勒先生,医者仁心,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这个病历能够成功,不就可以拯救更多病人吗。”清澄及时给大夫扣上大帽子。
穆勒医生瞧瞧助理又瞧瞧清澄,用听诊器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总算松口了:“我麻醉药带的不够,超时了只能咬牙忍住。”
“哎,他忍不住也得忍。”清澄笑着向帮忙的男助理点头示好,转头让徐锡准备毛巾。
卧室的空地上放着简易床铺,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老王揪着被角,呆呆的仰面朝天,直到换完手术服的清澄他们进来,他才僵硬的转过脑袋。
穆勒医生打开金属手提箱,里面全是锯子、凿子那一卦的金属器械,整的跟木匠似的,王人庸一看顿时两眼翻白,嘴张得老大,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
清澄憋着笑指挥老王:“哎哎,别装死,快把衣服脱了,我们要做最后的清洁。”
“你别吓他,师兄,我们不截肢了,改清创了,就是麻药可能不够,你把这块毛巾咬着。”徐锡温柔的递上毛巾。
“不要不要,我就是当代关羽,我要是叫一声,就不是人。”老王瞬间活过来,顺便逞了把英雄。
不过老王的伤情特别复杂,不止胫骨、腓骨断了,连带着膝盖骨的神经与后窝的韧带全断了,清完创面,后面的缝合神经才是精细活儿。
徐锡和清澄一人一边打着手电,用两个不同方向照来照亮手术视野,穆勒医生一点点切除赘生与感染的脓烂,脸上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淌,助手急忙帮他擦去汗珠,又递上一把止血钳。
“对了,你登载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有回信吗?”王人庸脸色煞白,不在看大夫,而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没有,会不会伍豪他们也出事了?”清澄甚是担忧。
“报纸上没消息,说明没事,你不用太担心他们,伍豪的保密工作一向严谨,可能风声紧,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我更担心孤军奋战的余书记!!”王人庸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脖颈的青筋凸起,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余书记会有人保护的。审查时也不能接触外人是吧。”清澄天真的说道。
“我怕的是……审查组里……也有坏人。”渐渐地,王人庸的话音开始打颤,“白锡,给我毛巾——”
老王将毛巾咬在了嘴里,此刻他的脸因流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神色狰狞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给我压住他,别让他乱动。”穆勒医生冷冷地说道。
两位男人首当其中压住老王,任何的嘴硬,在麻药失效后都变得黯然失色。清澄别过脸,不忍再看。
啪!
什么声音?清澄朝门口望去,原本紧闭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坏了,清澄顺手拿了把手术刀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