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了沉默,两人没再交流,唯有洋鬼子搬运文件的细微响动,很轻,就像羽毛飘散在空中,慢悠悠的。
相比李盛的兴奋,清澄已经胸有成竹,文件她肯定能带出去,不过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余书记不是独自一人。
他既然已经找到了同志,为什么秘而不宣,还是没来得及联系组织,就意外被捕?
也不对啊,余书记从失踪到被捕有好几天呢,而且这些文件里不止省委的撤退名册,还有不少其他部门的机密名册,从崭新的折痕来看,几乎每本都被翻看过,明显余书记想找人,他在找谁呢?
拿起一本名册,清澄再次仔细查看,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正当她打算放弃的时候,侧边的一连串的黑褐色圆点把清澄吸引过去。
这很像是吃面条或蘸酱料时溅到纸上的酱汁痕迹,清澄凑近嗅了嗅,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侵入鼻腔,她不自觉的用舌尖触碰了一下……
“上帝啊,你在干什么?”威廉捧着文册,体面的卷胡耷拉下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眼看着文册就要散落落地,李盛眼疾手快的接过,嗯呀半天似乎想帮她圆场,清澄直接一句她在感受文字的温度,把两人都扎在了原地。
为了打破尴尬,清澄不介意再胡说八道几句:“威廉先生,它的温度似乎透过我指尖的肌肤传入心脏,面对如此精妙的作品我实在忍不住了,真想见一见这个团队,我猜他们至少有4人,才能有完成度如此高的艺术品。”
“咳咳,您猜的不错,确实是个团队,不过有5个人,一个教授一个助教带了3个学生。”威廉放下书册,并回到自己的位置。
“请问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他们的教授,我想去牢里当面同他交流一番。”清澄淡淡的问道。
“孟博士,我很遗憾不能给你引荐,他们的罪名还没定性,所以暂时不方便见外人。”威廉又恢复了平时的绅士语调。
“那算了,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些文件看完,是不是有罪得有个定论。”清澄说话间给李盛递了个眼神。
身旁的李盛立刻对她说道:“不好吧,孟博士,这里毕竟是办公场地,又不是图书馆,威廉也有工作,要不我们把文件带走,回去慢慢看。威廉,你觉得呢?”
威廉似乎还有些犹豫,李盛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在安全的环境下和孟博士一起研究。
对李盛的人品和能力,威廉还是比较信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他们带走桌上那些,等他们看完了再来换下一批文册,这个条件问题不大,清澄欣然接受。
停车场上,李盛捧着一箱文册夸奖清澄博学,清澄习惯性的从栅栏间隙瞥了眼外面,两个小特务还站在路牌下面,交头接耳一番,一人鬼鬼祟祟的跑出路口。
“怎么了?”李盛顺着清澄目光望去,淡定的宽慰,“没事,来的时候就盯着呢,待会我开车甩掉他们。”
“不,我来开,他们可能是冲.你来的。尽量别发生摩擦,让他们有借口查车。”清澄摸了下车牌笑问,“车牌有备份的吗?”
“当然有。”李盛肯定的说道。
总捕房大门前,红头阿三没在意出来的车上比进来时少了一人,他方拉开门,黑色的轿车便驶向拥挤的南京路。
隐藏在弄堂里的轿车随之而动,看样子他们没有被备用车牌蒙混过去,清澄收回看向后视镜的眼睛,认真地把住方向盘,找准时机变道超车。
“他们是不是还跟着?”清澄大声问道,看来特务是标记了李盛的车。
原本躺在后椅上的李盛冷静地回道:“嗯,换人跟啦,得当心,他们玩精了,可能记下了咱们的备份车牌号,想玩车轮战呢。”
“你认识那些人吗?”清澄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
“都是CC的老熟人了。真希望二线的反应速度比一线的慢。”李盛明白计划有变,干脆趴在后窗上偷看。
“哦哦,有个坏消息,新来的小子开车很猛。”清澄透过后视镜发现,新追来的特务宛如脱缰的野马,一直在提速。
驶过四个路口后,两车始终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清澄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胸膛的无名邪火蹭蹭往上窜。
即便路况拥挤,车流不息,小特务却仍能死死咬住清澄他们的车尾,想来开车的小伙追踪技巧十分高超,有些难甩。
但眼下的场合不容清澄气馁,她只知道车上的文册,一定不能给特务们看到。清澄故意往车流稀少的地方开,特务愈发猖狂,不再顾及跟踪距离,狂咬过来,十米,五米,三米……
直到路口红灯高亮,特务缓缓停在清澄的旁边,毫不避讳的打量清澄,他车窗大开,胳膊闲适的搭在窗框上,嘴巴似乎还嚼着点什么。
清澄自然的同隔壁特务对望一眼,摸着方向盘的右手挪到了方向杆,面向前方说了句:“坐稳了!”
红灯开始闪烁,离合器上的脚在读秒结束的那瞬,狠狠踩死,马达“轰”的一声,随着强烈的推背感,轿车如猛虎跃出。
只是她低估了特务的难缠程度,他很快追上来,顷刻间又把距离缩短到十米左右。
后座位的李盛戴上安全带指挥道:“小何,向左转然后向右转。”
清澄听话的把车拐入弄堂里,车灯几乎贴着墙壁,前方又是条死路:“李哥,此路不通,而且弄堂越来越窄了。”
“信我,左拐,出弄堂,有个三角路肩,你油门,踩死,然后迅速倒车,停,路肩。”李盛被颠的语言破碎。
后面的车同样飞速紧跟,可狭窄的弄堂障碍物多,及其难开,又把两车的距离拉大。
趁着拐弯的好时机,清澄一脚油门踩到底,滋啦——后视镜与墙壁擦出刺眼的火星,同时一股焦糊味钻入鼻腔。
白色的出口变成了绿色的夹角花坛,三角路肩边还停着若干辆黑色轿车。眼看着就要开出三角岛区,清澄脚下离合、刹车,一深一浅同时踩住,猛打方向。
嘎吱!
车胎瞬间抱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清澄和李盛随着巨大的惯性被甩到车门上,车子也因失控漂移到了三角区域的另一边。
眼看着就要绝尘而去,电光火石间,清澄迅速挂倒挡,减速从三角侧边唯一的缺口丝滑倒入,一把拉下手刹,堪堪停在三角路肩的顶端,忽听李盛低声骂了句:“小鬼头,回去请伊吃生活(揍他)。”
“快隐蔽。”清澄来不及追问,立刻解开安全带,两人默契的躺倒,闭口不言。
车厢里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再无他音,清澄听着旁边有轿车疾驰而过,两人耐着性子继续躲藏,果然特务的车又倒回来,汽车喷出的白色尾烟久久不散,似乎在慢慢检查。
借着路边清一色黑色轿车的掩护,如同把一滴水藏在大海里,高出地面的花坛又正好遮住车牌。然而紧接着的开门声,又让清澄像石头似的僵在原地。
混杂在一堆黑色轿车里,清澄好像能透过厚厚的车门感受到特务阴寒的目光,不住的咽口水,希望他们被车辙印的方向迷惑。
他们大概没想到清澄会停在三角路肩上,无论怎么找,始终与特务隔了一排轿车的距离,特务徘徊了许久还是放弃,“哐”的关门开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盛才慢慢爬起来向外窥视:“这次甩掉了吧?”
“最好是。CC的特务实在太难缠了,怪不得你想揍他们。”清澄扶正了自己发麻的腰肢,全身都是狼狈的冷汗。
“不是揍特务,我回去要揍死我家小子!”李盛怒斥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缎面头花。
他解释自家小子抢了妹妹的头花,塞在了车座后背的视角盲区,特务大概率就是凭着鲜艳的头花标记了他们的车子,要不是后来被甩出来,他们就惨了。
听完缘由,清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哭笑不得,呵,熊孩子!看李大哥的气愤程度,孩子最快今晚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她实在开不动了,换李盛接着开,她要休息休息。
驶出三条街后,李盛询问了深埋的疑惑,清澄怎么知道那些公开论文,她不会都看过了吧?
当然不是,页眉上都印着呢,清澄嘲讽威廉的手下干活不仔细,翻印杂志的时候没把页眉遮好,上面文章和期刊号都印着呢,还好洋鬼子不懂中文,没瞧出来。
李盛不由眯住眼睛:“嘿,我还在真当你博学。你以后别那么直白的问能不能见犯人,洋鬼子疑心很重。”
所以她才装成疯癫学者啊,清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问出地址,威廉是个多疑的人,问几个极为明显的蠢问题,才显示自己的内心坦荡,他精,你就装疯卖傻,别按套路出牌。”
“你为了演戏也太拼了,还文字的温度,你当时那个动作……哎呦,我真想找条地缝钻下去,求你收敛点,我以后还得和威廉联系呢。”李盛整张脸都皱起来,仿佛刚吃了口柠檬。
“我不舔一下,再诈一下,怎么能知道余书记他们关在哪里?”清澄笑着反问道。
“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怎么说?”李盛高兴的问道。
清澄指着书页上的一处污渍,耐心的解释她刚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醋香,随即舔了一下酸酸的确实是醋,但不是一般的醋,它没有镇江醋的鲜甜味,还有大颗粒黑色沉淀,应该五年以上的山西醋。
公租界辖区内,只有三马路的老晋家有这种醋,清澄猜测余书记在旅店点了份外卖,可能是饺子,当然也可能是余书记串门到某位晋籍的老乡家,再带回旅店。
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李盛摇头表示余书记有顾虑,连组织都没联系,更别说找老乡了。三马路旅店庞杂,商铺林立,特别适合隐蔽,他们在那被捕的概率很大。
如果是三马路被捕,那他们最先被关押的地方就是臭名昭著的“老闸捕房”,当年五卅惨案,不少同志就是牺牲在里面。洋鬼子最喜欢在那里审讯激进学生和工人。
没错,清澄发现威廉态度遮遮掩掩,明显是不想给总捕房的同僚知道,犯人放在分巡捕房最安全。
然后清澄又指出,如果威廉没隐瞒的话,牢里就有五个人,2个年纪略大,3个年纪略小。除了年纪略大的余书记,还有4个同志,他们应该都是本次警委撤离的同志。
因为警委的同志还负责解决,新调来上海同志的户籍居住问题,所以他们那边的登记名册比省委的更全、更原始。恰巧清澄拿到的文册都年份久远,有本甚至比清澄出国留学的年份还早。
“余书记在找人!”李盛肯定的说道。
“对,可能同他的顾虑有关。我们先去老闸捕房对面的茶铺,找个包打听,套套消息。”清澄回道。
刚刚还干净的天空变得阴沉 ,清凉舒爽的微风,吹动着几块灰不溜秋的云彩,怕是快下雨了。
德来茶馆二楼,清澄与李盛望着老闸捕房的红色砖墙,找来了茶馆里的包打听,不消一壶茶的功夫,包打听就传来好消息,余书记等五位同志,确认还被扣押在老闸捕房。
茶铺的包打听本事不小,不止告诉他们准确的关押监号,只要钱给够,还能带他们其中一人探监五分钟。
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牢房附近的包打听,总会和牢头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对面李盛向清澄使了个眼色,清澄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要求见两人探监半小时,包打听面色为难的把钱袋又推回给清澄,他真带不了,时间太长容易惹麻烦。
李盛不慌不忙的打开了钱袋,顺势当起了好人,他重新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十分钟,两个人去探监。
白花花的大洋泛着光泽,银白镜面倒映出贪婪的渴望,包打听的眼睛几乎黏在了那袋大洋上,清澄作势要收回钱袋,包打听一把按住撤回的手,郑重的表示这单活儿他接了,但是其中一位得受累乔装一下……
厚实的红色砖墙比周围建筑都高出一头,附在砖上的苔藓在风中舒展出绒毛似的小叶,看门的护卫摸下包打听手心的大洋,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去。
高耸的露天窄道上,包打听拎着食篮,熟门熟路的给牢头端上一只烧鸡,身后跟着一位大户模样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夫人,夫人一直拿帕子捂着嘴,似乎很嫌弃这里的霉味。
包打听双手比了个“十”字,牢头二话不说丢过来一串钥匙,开始掐表。
吱呀——
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昏暗的牢房迎来了一丝黯淡的光。包打听识趣的退出房间,时间到了再来提醒他们。
房内几人靠墙而坐,脸上满是胡渣,眼神戒备的望着来人,李盛向大家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忽而哭嚎道:“儿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让爸爸好好瞧瞧。”
空旷的牢房,李盛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还带了几下回音。被占了便宜,几个年轻人纷纷避开否认,安静的牢房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清澄绕过众人径直走到唯一的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嘴唇红.肿的瘦弱男人,凭着素描上的轮廓,清澄立刻认出那个人就他们苦找不得的余书记。
余书记的情况很不好,身体滚烫,由于受刑,人变得昏昏沉沉,浑浊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击打着清澄的耳膜,她压下心底的酸涩,推搡着余书记,轻声呼唤他的本名,余朝华。
余书记睁开浮肿的双眼,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嘶哑的呢喃:“快逃,同志们快逃……”
不等他说完,另一个稍年长的男人轻轻遮住了余书记的嘴,清澄这才发现那人手腕被铁链磨出一圈血痕,手指青紫,指甲残留着发黑的血渍,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出捂嘴的动作。
男人替余书记拉好破被子,低声同清澄交代,自己是警委的小唐,这身份与清澄的猜测无二。
而余书记昨天被灌了小米辣椒水,牙断了几颗,嗓子也哑了,由于伤口感染,他还发了高烧,自己就怕他说胡话把家底都透了,让清澄别在问余书记问题了。
“王院长都急疯了,让我出多少钱也得把你们弄出去。”清澄挪掉帕子,露出唇上的小胡子。
旁边几个后生不厚道的笑了,许是见到她身着旗袍,却留着小胡子的滑稽模样,没忍住,结果吃了李盛一人一枚爆栗,气势十足的让他们记着妈妈的好,不然就留在牢里吃馊饭吧。
时间有限,清澄当即问小唐,余书记为什么不联系组织?是否在找人,他在找谁?
对于清澄连珠炮的提问,小唐直言组织保卫科出了叛徒,余书记差点被叛徒杀害,还好余书记跑的快,他不敢联系组织,怕自己的消息被叛徒截获,而是找到了曾担任过他警卫员的小唐,想找机会直接返回苏区。
至于找人,余书记确实嘟囔过,他要找出组织内的蛀虫,因为叛徒不止一个,那些人资格很老,好像是412时期在上海被捕叛变,又继续潜伏回来,所以余书记让小唐找出警委封存的入沪历史档案。
可惜余书记刚排摸出一些眉目,他们就被巡捕房一锅端了,连同两大皮箱名册都落到了洋鬼子手里,小唐拜托清澄先去捞资料,他们还能再顶一顶。
又瞥了眼奄奄一息的余书记,清澄没法责怪余书记不联系组织,放任叛徒继续藏匿,他手上的撤退名册事关上百同志的身家性命,在特殊的时期只能选择舍小保大。
“好,不过王院长不会放弃你们,你们最近就颓废点,学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该讨药就讨药,该吃好的就吃好的,装出资产阶级的清高派头来,咬死自己是学者,我们会在外面帮你们周旋。”清澄说着给小唐塞了几摞大洋。
此地牢头贪财,有钱万事好商量,小唐明白了清澄的用意,郑重的点头:“对了,想杀余书记的叛徒有两个,余书记反杀了一个……”
这时牢门又被打开,包打听探出头来:“二位时间到了,赶紧交代最后一句,别坏了规矩,快快快。”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李盛挡住包打听,与包打听打起了哈哈。
规矩就是规矩,李盛挡不了多久了,清澄晃着小唐的胳膊急切的问道:“名字!”
“都是化名,一个叫陈四斤,另一个叫王阿洪,我不知道死的是哪个。”小唐语速极快的回复。
“好了好了,牢头要骂人啦,以后你们想看都看不了。”包打听推开小唐,硬生生把清澄扯出牢房。
门被无情的关上,小唐扒在小窗上,颤抖着用伤手比枪,点着自己的脑门补充:“伤口,排除同样伤口的人!”
跟小唐对视一秒后,清澄很快收回了眼神,她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就压不住救人的冲动了。
在茶馆换回自己的衣服,李盛问道:“小何,我们现在去干吗?”
“清理门户!”面无表情的清澄握紧拳头,随之升起的怒火,快要烧遍全身,该死的叛徒,专门找的时候找不到,现在你们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她在心内暗暗发誓,不除掉你们,我就不姓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