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这日从府院回来,就提着新鲜的桂花糕去见王颖慧。
只是刚到院外就听见里头传来细碎的哭泣声,李存推门就见王颖慧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
王颖慧此时没有她出身高门的贵气,倒是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像了起来。
李存觉得他的心都在一抽一抽的疼,忙给对方拭去眼泪:“你这是做什么?”
王颖慧拿帕子擦去泪,故作坚强:“妾无碍。”
她这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无碍的样子,李存拉着她的手:“好慧娘,你告诉我谁欺负了你?我去替你教训他。”
“世子全是哄我,我便是说了世子也不会去。”王颖慧拿着手帕擦着泪,却在偷偷瞧李存的神态。
李存见王颖慧这样哭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多年前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无能为力。
他按住王颖慧的手:“你说,我定会去帮你讨个公道。”
“是少夫人。”王颖慧开口。
李存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她如何欺负你呢?”
李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问出这句话时,话里的心疼都少了许多。
王颖慧便把前几日她挑衅沈执荑的事情讲给李存,其中自然扭曲了许多事实,把错都推给沈执荑。
李存听完王颖慧的话,尤其是听到她说沈执荑抢走她的东西时,他忍不住打断:“你说……夫人,嫉妒我给你送的东西。”
王颖慧上完眼药,又恢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夫人,应当不是嫉妒,想来只是太在意世子。”
她仔细观察李存的神情,原以为他会为此勃然大怒,可……她竟发现李存的神情里竟有几分欢喜。
李存安抚王颖慧:“她没读过多少书,自然是与你比不得的,你便莫要与她见怪。你想裁新衣,改日上街挑便是。”
王颖慧实在没想到李存这般轻拿轻放。
她心下生气,面上却仍娇嗔:“世子还说替我做主,结果听见说是夫人便不管。”
此话一出,她便生气将桌上的书册扔到李存怀里。
两人平日里常这般打情骂俏,只是这次李存却在看清怀中书册后神色大变。
他攥紧书,盯着王颖慧,语气阴沉:“这书你从哪里来的?”
李存待王颖慧向来十分温柔体贴,这突然翻脸倒是让她手足无措:“夫人、夫人给我的。”
李存攥着手里的书册大步流星而去,倒是留王颖慧呆在原地。
刚才李存眼里的阴骘让她觉得害怕而陌生,就像她待字闺中时,曾远远见过王家嫡系的那些贵公子一样。
个个儿看起来都是温柔公子,可随口杖杀婢妾亦只在一念间。
她仔细品了李存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他对沈执荑是有情的。
只是这份情,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沈执荑并不知道李存正在赶来质问她的路上,她只是坐在桌前临摹那些帖子。
夏橘看她那一手字写的极好,与外面传的不通文墨倒是不一样。
沈执荑搁下笔,问夏橘:“好看吗?”
得到对方的赞美后,她把自己写的纸尽数丢进炭盆中烧掉。
夏橘有些错愕:“这么好的字,不如裱起来,这般烧掉实在可惜。”
沈执荑不在意地摆手,静静看着那炭盆中的纸沦为灰烬,解释道:“外头的人都说我不通文墨,我便不通就是。”
“你想习字吗?”沈执荑突然问夏橘。
夏橘知道这位世子夫人素来话少事少,今日突然问她要不要习字,实在让她觉得错愕。
不过她还是拒绝:“奴婢卑贱之人,怎么配识文断字。”
“哦……这样啊。”沈执荑说完这话,就仔细收拾字帖。
很多年前,沈执荑确实是不通文墨的。直到有一天,她因为识字不多闹了笑话。
旁的人都在笑话她,沈家本家那几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小姐笑得尤其大声。
她的手紧紧揉搓自己的石榴裙,她泪眼朦胧却又凶狠地记着每个人的名字。
那时她暗暗发誓,待她日后攀上高枝,定要把这些人的舌头全部拔下来喂狗,还要用米糠塞住他们的嘴。
看谁还敢再取笑她。
就在她怨恨落泪时,却听见有个温润坚定的声音打破喧闹:“沈姑娘无非是晚开蒙几年,在下觉得此事没有半点值得嘲弄之处。”
她泪眼朦胧,望着分隔男女眷的那张屏风。那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清隽如竹。
后来,她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人是沈家表少爷陈习彧。
陈习彧,上京人士。父亲做的是能面圣的从八品拾遗,虽官职卑微,但却是帝王谏臣。
故此,即使陈习彧父母双亡,到沈家来打秋风,在沈家也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沈家是商户,纵然富甲一方,其子弟亦终身不得科举。因此,陈习彧这个官宦子弟在沈家的地位可以想见。
沈家其他小姐大多对这位表少爷青眼有加,唯有沈执荑从未上心。
她的母亲攀上沈家旁系一个小吏,便让她们娘俩不需要再颠沛流离,而她沈执荑要攀上更高的高枝。
至今未婚配的沈家家主就很合适,年岁虽然大了些,但只要攀上了,她就再也不用吃苦。
比起陈习彧这个前途未卜的少年,她更想要唾手可得的富贵。
若不是陈习彧的解围,沈执荑不会对这位表少爷在意,可他偏偏替她解围。
沈执荑不喜欢欠别人,她寻了个没人的空当,找到陈习彧道谢。
十三岁的她不会说话,明明是想道谢,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成:“那日,你为何要帮我?!”
若换了旁人,必然会觉得沈执荑不愧是贱民出身,当真是狼心狗肺,对恩人都是这般态度。
可背着书箧的陈习彧只有瞬间的疑惑,随即笑了:“旁人非议,若不言,才是不该。”
说完这话,陈习彧便走了。
可没走几步,他又折回来,恭谨道:“沈娘子不识字,是这人间世道的错,不是你的。”
“在下不才,但娘子若有心向学,我必倾囊相授。”
沈执荑在对方离开后默默良久,最后她用力踢飞脚前的石子儿,嘴上嘟囔着“什么嘛”。
心里想的却是—难怪沈家这些姑娘都喜欢这表少爷。
沈执荑后来确实喜欢上了陈习彧,喜欢到连他留下来的这些遗物,她都视若珍宝。
她把字帖刚整理好想放进柜子,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声“世子安”。
李存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进来,却又在沈执荑面前蓦然停下。
沈执荑静静看着眼前眼眶发红的李存,他像是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
她问:“世子这是怎么啦?”
李存看起来是个温润的人,但实际上,这人最是小肚鸡肠,还极其易怒。
沈执荑回想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还是不知道李存这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不过很快沈执荑就明白了。
李存把手里的书扔到沈执荑面前:“你为什么要把我送你的东西给别人?”
沈执荑垂眸看着地上的书。
这书是李存为了羞辱她“读书少”送的,不只这本,她房里这些孤本全是李存送的。
李存约莫觉得这样,她就会自惭形秽。
沈执荑只是捡起书,放到一旁的桌上:“你送了,那就是我的。我看,还是送人,都是我乐意。”
可能是沈执荑说话的语气太过平静,李存的暴怒都显得可笑起来。
李存:“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对我动心了。”沈执荑的话里夹杂着嘲讽。
“可你娶我不是为了报复我吗?你不是在新婚夜告诉我,这辈子会折磨我直到我死吗?”沈执荑越说越觉得李存这人凉薄且可笑。
李存听到这话凑上前想掐沈执荑,可沈执荑有了上次被这人掐脖的经验,她立刻向旁边退了一步。
李存一个没站稳,便往柜中栽去。
原本这没什么,谁知李存却恰好看到那些字帖—沈执荑来不及藏入柜中木匣的字帖。
他拿着那些字帖起身,沈执荑原本平静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惊慌失措。
李存瞧了瞧手中的字帖,再看沈执荑终于不再是一副活死人的作态。
“原来当年我扔的那些东西竟然都是假的,”李存把这些字帖拿在手中,戏谑地瞧着沈执荑,“我竟没想到你居然对那个死人痴情至此。”
沈执荑的脑中一片空白,她颤抖着唇:“李存,我错了,我错了……你把它们还给我,我以后绝对不气你。”
“好啊。”
李存伸出手似乎是想将手中的字帖归还给沈执荑,却在沈执荑指尖触碰到的刹那,将那些帖子一并丢尽火盆中。
火舌肆虐,炭火灼热,沈执荑却想都没有想伸手去扒拉里面的帖子。
“沈执荑!”
“夫人!”
她这样的举动吓到了周遭所有人。她自己却固执地拿那被烧去边角的帖子,即使她的手被灼伤她也没有片刻退缩。
沈执荑看到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字帖,仿佛看到她同样破碎的人生与年少心动。
她拼尽全力站起来,在下人们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向李存。
“啪—”她的这一巴掌打在李存的脸上。
她抱紧怀里的字帖,转身想走。
李存从巴掌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他大声叫住她:“你去哪里!”
沈执荑头也没回:“哪里都行,总之,不在你们李府。”
“站住!”李存叫住沈执荑,想要出言威胁她。
李存道:“你一个下堂弃妇,外面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他不信沈执荑这样的人会不怕死。
“李存,我嫁给你那天,我就死了。”沈执荑道。
“你不许走!”李存见沈执荑决心已下,上前拦住她:“你身上这些衣服,首饰,哪件不是我李府的。要走?可以。”
“你把它们都脱下来,你就走。”
李存觉得这话必定能够震慑到沈执荑。
她若当真穿着一身中衣出去,那必定是活不成的。
可听到这话的沈执荑放下手里的字帖,沉默地看着李存,眼里的冷静让李存愈发害怕。
沈执荑从耳珰开始,接着是那满头金钗玉钿,最后她脱下身上的锦衣随手扔到地上。
她伸手:“和离书。”
李存没想到她会这般决绝,慢半拍才道:“过两日,我便会送至沈府。”
她绕过李存走进里间换上自己出嫁那日穿的中衣,只是当她往外走时,却见妾室们都小心围在外面看。
前几日,她嘱托帮她制衣的妾室给她递上新衣。
这妾室出身小官庶女,身份不算低,她素来横惯了,大声道:“这新衣夫人您穿上,布料是陛下赏的,算不得县公府的东西。”
沈执荑紧了紧这新衣,挤出一个笑:“多谢。”
叶娇妍趁其他人不注意往她袖口中塞了几张银票。
她沉默接过,并未声张,眼里满是感激。
叶娇妍出身教坊司,不比那小官庶女,李存若迁怒她,将她发卖也未可知。
给自己塞几张银票,已经是叶娇妍力所能及之内能做的了。
沈执荑决绝转身,李存盯着她的背影,眼神仿佛要将她戳个洞般。
他却并没有喊住沈执荑,她无路可去,迟早会回李家的。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