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寅十七岁登科,被当时的先帝钦点为探花,入朝七载,师从两朝宰辅杨既同,年岁虽不算大,却已经是几经沉浮,在官场和立储之争中历练过多年。
纵使有千般阅历,万般自持,在方才听到那道熟悉的声线时,仍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狠狠撞击了一下。
然而等他看清眼前向他敬茶的弟妹时,人微微一怔。
那副偏软娇柔的嗓音放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水眸樱唇,颊边生霞,虽梳起了妇人的发式,仍带着几分小娘子的羞怯和懵懂。
和那晚在催情异香的迷醉中给他留下模糊记忆的妖娆女子截然不同的韵致。
只是这道声音他不可能记错,便是那女子后来带着哭腔在他耳边娇吟,他也分得清。
“秉行?”姚夫人见他也不接茶水,面色也不似刚进来时缓和,以为他记起昨日陆襄闯的祸心情不佳,忙小声提醒。
陆寅微敛了目光,喉结微动,淡淡“嗯”了一声,抑下心中翻江倒海的疑虑和震撼,伸手接过了那翠盏。
“谢兄长。”
令芙自走进来后,便一直微垂着眼睫,不曾对上陆寅直视她时的目光。
从她开口敬茶到姚夫人提醒后陆寅接过茶水,其实并没有拖延太久,然她却觉得度秒如年,浑身发僵。
那道沉静之下波澜四起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纵然隐晦,却有如千钧重。
他不作回应的那片刻停顿之间,令芙的心险些要跳了出来。
装有热茶的翠盏也染上了温热,紧张之下,她手心更是微微冒汗,将茶递给他的瞬间,指.尖轻微触碰到了他的。
令芙收回手来,在衣袖的遮掩下将指.尖残余的微凉触感轻轻蹭去。
“你很怕我?”
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得陆寅抿了一口茶后淡淡问道。
这次不需她心惊胆战去回话,身边自进门起就灭了威风的陆襄不知哪里来的保护欲,替她答道:“大哥一家之主,不怒自威,柳氏自然敬畏大哥。”
陆寅忽嗤笑了一声,抬起眼帘,将手中的茶放下,看了一眼自家三弟,眸色渐渐沉下来。
陆襄攥了攥拳,知大哥知道了昨日之事一定轻饶不了他,但以为令芙这般紧张,也是这般缘故,才想替她解围。
瞧着大哥微沉的面色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并将昨日之事认个错解释清为好,便鼓足了勇气开口。
“大哥,昨日之事,我——”
“你的事,之后再说。”
陆寅打断弟弟的话,目光掠过这对新婚夫妇,示意女使再端一盏茶来:“给婶母敬茶吧。”
没再继续提方才的疑问。
令芙如蒙大赦,忙从他面前退了几步,接过女使端来的茶,恭恭敬敬给姚夫人敬上。
姚夫人约莫四十左右的模样,面容慈爱,许是丧夫寡居多年的缘故,周身有种礼佛的平和之气。
她笑着接过茶来,安抚侄媳道:“你莫紧张,咱们府上是你大哥当家作主,他长兄如父,自小训导弟弟妹妹又早入朝堂,威严惯了,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兄长。”
令芙抿唇,余光悄悄探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陆寅,还未看清他的脸色,却见他也偏头望过来,心里一惊,忙垂下眼睫。
姚夫人又道:“说起来,你大哥亲自去泉州替三郎接亲,怎么,你是第一次见他?”
令芙心如擂鼓,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新妇该有的娇羞,浅浅点头。
陆寅听了,对姚夫人道:“官家遣我南下,有政务在身,只去柳府上送了聘礼,后便一直快到上京时才得以脱身护送弟妹。”
姚夫人“哦”了一声,拉起令芙的手来,轻拍道:“也是委屈三郎媳妇了,你大哥这般怠慢……来,翠云,把东西拿上来。”
不多时女使便呈上几个妆匣,姚夫人打开,拿出一只通透莹绿的翡翠镯子替她戴上,笑道:“你大哥一早备下了见面礼,贺你与三郎新婚,二婶知你出身富贵之家,奇珍异宝不足为奇,只是心意不能少,便也备了几样礼给你,算是替你去青州赴任的二哥代为恭贺。”
令芙转动了一下手腕,见这碧镯熠熠生光,透润无比,心里微微一惊。
她自然是识货的,这翡翠手镯的成色世之罕见,便是皇宫大内也鲜有这般珍品入贡,陆寅竟将这样的镯子给了她?
姚夫人见陆寅并没有要解释镯子是何来历,便也缄口不提。
只说:“咱们府上人丁不算兴旺,算上宜之拢共也才几口人,只盼着你和三郎成婚后早些有喜信,叫老夫人含饴弄孙才是。”
说起老夫人,令芙才记起堂上并不见她的身影。
早就听闻老夫人偏疼三郎陆襄,和长孙陆寅并不怎么亲近,然此刻却不见她,难道是厌恶她这个由陆寅做主替陆襄娶回来的孙媳到了这种程度?
“二婶,我祖母呢?”
陆襄也心中疑惑,急忙问道。
姚夫人起身携了令芙的手,才道:“你祖母今早身子有些不适,在房中歇着呢,三郎媳妇,我带你去拜见……”
陆襄闻言,唯恐祖母是因为昨日的事情动了气伤着了身子,便也要跟上去,刚转身,便被身后沉默多时的大哥叫住。
“你站住,我有话问你。”
***
“……大哥!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令芙跟随姚夫人到了内室,只听得外堂中隐约传来几句争吵声。
她见过了陆老夫人,才知老夫人虽不满意她这个孙媳,但也并非故意摆谱不在堂上见她,这会儿女使刚熬好了药来,令芙便主动接过,一勺勺喂给老夫人。
外间陆襄压抑不住愤懑,声音又从雕花窗棂间透过来。
只听他愤愤道:“大哥,明明是你答应我,只要应下这门婚事,和柳氏成婚,你便会去替我禀明官家,从鹰扬卫退出来,去龙捷军入伍!”
竟还有这层原因?令芙心中不屑。
鹰扬卫是官家的亲卫,不过自先帝起,大多由王公贵族家中的子弟充任,名义上是皇家亲卫,实则是给这些世家子弟贴金的去处。
龙捷军是禁军,陆襄竟想去此吃苦?
不知陆寅又说了些什么,陆襄起先那股子理直气壮霎时熄灭,声音也越来越小。
直到令芙给老夫人喂完药,才听得陆襄又怒吼了一句:“不去!”
说罢便气冲冲掀帘进来。
老夫人冲他招了招手:“逸行,你又同你大哥吵什么?小心他又罚你。”
陆襄脸色不好,原本似乎有话要对老夫人抱怨,侧头见令芙和姚夫人还在,便将原话咽了下去,只闷闷不乐道:“没什么,大哥叫我明日去南庄一趟。”
令芙不知南庄指的何处,只见老夫人听到这句话也变了脸色,哼声道:“他还记挂那边,那边当初可是铁了心撇了你们兄妹三人的,去见她做甚?”
陆襄似乎十分抗拒提起这个话题,转而对老夫人道:“方才长公主府派人来替卫濯谢罪来了,大哥去见他们了,祖母,今日大哥倒不曾罚我,只是说了我几句……”
姚夫人在旁笑道:“你大哥最是严正,是你的错,该罚,不是你的错,你怕什么?”
陆襄心里却不好受,仍记得陆寅否了他去龙捷军的事。
他悄悄转脸,看了一眼一旁恬静乖巧听他们说话的令芙,有些心虚,不知方才的话是不是都被她听到了。
老夫人又同小辈说了会儿话,姚夫人便以不打扰新妇的小夫妻相处为由,叫他二人回自己的小院子里去。
令芙默默跟着陆襄退了出来,刚刚踏上长廊,边被他扯住袖子叫住。
少年眉头深皱,英气勃勃的面庞紧绷着,似在隐忍些什么,望着她半天,也没说话。
“夫君,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陆襄这才启唇,压低声音道:“若是大哥叫你去南庄,你千万不许去!”
令芙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反而微微漾起唇边的梨涡来反看向他。
“你听见没有?”陆襄被她看得有些脸热。
“听见了——可是夫君,我是听你的,还是听大哥的?”
她实在忍不住逗他。
毕竟这家伙说到底也是个畏惧兄长的半大少年,她才不信陆襄现在嚷嚷着不去,到时候真敢和陆寅对着来。
却没想到陆襄闻言气鼓鼓道:“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我才是你夫君!”
说罢,便撇下她大步离去。
令芙目送他消失在长廊尽头,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碧镯,若有所思。
正出神,身后的含珠小声叫她:“小娘子看,是大公子。”
令芙顺着含珠的视线望过去,远远见一道玄色衣角从雨中走过,广袖宽袍,颀身玉立。
恰是细雨濛濛,纵使看不真切男子的五官,也一眼便知那人丰神俊朗,俊秀而英武,身形之高大,全然没有文官常有的文弱之气。
令芙怕被他看见,忙低头离开。
只有含珠还在她耳边嗫嚅道:“小娘子,我怎么觉得还是大公子更好看些呢……”
***
自老夫人房中回来后,令芙便得知陆襄搬了被褥去书房住了。
他大概因为陆寅不同意他去龙捷军的事情对她起了些抵触情绪,一整日再未露面。
晨起敬茶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令芙惊魂初定,也没有心思去管他,只在想今早提起明日要去的南庄是什么地方。
正巧傍晚时分,秦嬷嬷忽然叫人来传话,说是请少夫人去清点一番明日去南庄要备的礼。
秦嬷嬷是陆寅身边的人,令芙不敢怠慢,用过晚膳便撑了一把伞赶过去。
夜色沉沉,雨丝未停,上京初初入夏,刚刚起了些暑热。
令芙倒不觉得潮湿难捱,她自小生长在泉州,已经习惯了这般连雨的天。
于是和含珠说笑着沿着小路慢慢往库房去。
夜色中宛若弥漫着一层雾气,缈缈茫茫,那盏灯笼只能照见眼前的路,看不清远处。
走了一会儿,路过园子里的一片荷池,令芙本想从湖中的小亭穿过去,刚踏上木桥,心里却咯噔一声。
只见四角点着风灯的亭中静静伫立着一道人影,不知是在看雨中的夏荷,起了闲心逸趣在听雨。
还是有意等在此处......
令芙想起今早陆寅暗含深意所问她的那句“你很怕我”,不禁后背发凉,急忙拉住含珠转身另寻一条路走,生怕被他察觉。
然天不遂人愿,刚走出桥面,便听得背后男子冷冷地叫住她。
“弟妹——”
“你是不是有事需向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