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也太远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瞎了,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四肢无力,一下子坐在地上,最后变成了跪在地上,不知道自己面向哪里,反正他大哭特哭,哭得昏迷过去,还在流眼泪。
他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哭得脱水,没有人发现他躺在地上,也没有人把他送到医院去,他就哭死了。
或许是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些痛苦是多么地无法忍耐。
这也无所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他不介意,其实完全可以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生活,毕竟,乐园之前一直都在过那样的生活,他都可以活下去,这些人却不能,足以证明,如果按照他们的想法,乐园要死,但他们更应该死在乐园的前面。
所以,如果有人死去了,完全是自找的。
第二个地痞发现了一点不对,想要逃跑,但是他在那里迷路了,开始转圈,他以为自己是在走直线,可以走出去,但是,事实上如果他仔细感受一下自己手下墙壁的粗糙磨损程度或许可以发觉他根本连一米的距离都没有走出去,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绕得头晕了。
当然,或许这种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他走不出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乐园一样,当初他们把乐园单独关起来,丢到一个没有人的废弃仓库起来,专门上了锁,还特意将钥匙藏了起来,要不是有人路过这里,突发奇想要看一眼里面的情况,都不会知道里面多了一个人,居然还能上锁。
乐园当时被锁在里面接近一个星期,他在里面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就每天睡觉,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从白天睡到晚上,再从晚上睡到白天,到后来就不分白天黑夜,只要还能睡觉,就继续睡觉,反正他也不能自己出去,他没有钥匙,打不开门,也不能伸出手去将锁砸烂。
那里被废弃不是一两天的事情,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蜘蛛蟑螂蚂蚁和灰尘,乐园也找不到什么,残羹剩饭都是外面流浪野狗的待遇。
他睡觉的时候,偶尔会做梦,梦里可能会闻到外面食物的气味,他有时候觉得很臭,饿得要死不活的时候,觉得那些气味更臭了,做梦梦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下子吓醒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做梦梦到可怕的噩梦,他反而在里面过了一段时间才醒过来。
在他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之后,他更害怕了,他更加意识到,那些东西是虚假的,也是恐怖的,比之前更恐怖,但是他觉得那样的世界居然也有些美丽。
他就迷茫了,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被迷惑了,但是,他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可被迷惑的价值,迷惑了他,有什么用处?没有。迷惑他,只会浪费时间和资源。
他不想承认,但这大部分时候都是事实。
大部分人也都是这么对他说话的。
他有时候不介意,有时候很介意,有些时候想得太久了,就越想越生气,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其实很介意这些事情,但是,没有用处,他又不能把人都杀了。
虽然他真的很想那样做。
有时候他觉得梦里很好,有时候觉得,整天睡觉也不错,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听别人叽叽喳喳,不需要被人推推搡搡,不需要被人指指点点……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处,他明明已经占了很多,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他不知道。
恍惚一段时间,他又睡下去,再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就像是做了噩梦,但是,风一吹,他就冷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天黑了,晚上比白天更冷一点,睡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板上,又比睡在地毯或者空调被那种东西上面,更冷一点。
即使是夏天,突然降温,也很容易感冒。
他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坐起来,很快又躺下去,心想,其实这里也不错,门锁住就等于安全,没有人就等于清净,因为是被困所以即使别人要找麻烦也不能第一时间找过来,发现他之后,也不能第一个埋怨他,即使他们真要骂他,他也知道,那不是他的错,总不会特别难过。
其实这种日子还算不错。
至于不能吃不能喝,整天睡觉的时候,没有食物,他要么困得不行,要么浑浑僵僵,几乎无法思考,这种小事就无所谓了,他只在乎还能睡多久,他要抓紧时间,他在很久之前就想过,如果可以,有机会的时候,他要一个人在单独的屋子里,睡二十四个小时。
他那段时间一直在为这个目的努力。
后来门就开了。
他不记得是警察还是另外一波想要骂他的人。
无所谓。
第二个地痞就在没有人的废弃仓库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以为自己被困很久了,其实是被幻觉误导了时间流逝的速度,以为时间过得很快,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实际上,他在仓库透过窗户所看见的天空并不是证明时间的东西,而是虚假。
乐园可以让天空亮也可以让天空黑,因为第二个地痞看见的天空,没有一角是真正的天空。
地痞以为过去了很久,他就渐渐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了,频繁去看天空,没有看见变化,破口大骂,后来觉得自己太倒霉了,连破口大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躺在地上,一点点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没有想起来,因为乐园将这段记忆给他屏蔽了。
他就完全想不起来,这对乐园是好事,对他也是。
他不记得,所以不会多想,他不知道,所以不那么恐惧,他甚至还有希望,他觉得,总有人会救他一命的。
事实上,当然没有。
在乐园的领域之中,整个世界都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乐园,乐园说有那就有,乐园说没有,那他到死也等不到。
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可以在这里选择永生,因为在幻觉之中,他可以永生不死,只不过,乐园不会让他好过,也就是说,他会遇上其他情况,比如,从年轻到年老,从健康到病痛,从欢欣鼓舞到偃旗息鼓,从满怀希望到麻木绝望。
任何一种情况,他都扛不住,因为他本身没有活很久,也不觉得自己可能遇上那些事情,更没有任何准备,乐园也会让他感到更多的痛苦,他不会觉得活下去是一件好事。
等到迷雾散去,他踉跄了一下,一头撞在旁边的墙上,眯着眼睛看见了在摇摇晃晃的黑影之中残留的尸体的轮廓,他凑过去摸了一把,发现是一具尸体,尸体已经凉透了,他非常惊恐地往后挪动,想要拉开自己和尸体的距离,却又一次撞上了墙壁,他缓了好一会儿。
等他回过神来,他却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仓库之中,他无法忍耐地大吼大叫,跑过去拍打墙壁,试图抓住窗户的一边翻出去,试图打开门,试图踹烂锁,想要在平整而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上捡到钥匙,他什么都没有做成。
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又一次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饥饿和痛苦。
痛苦是复杂的,精神的空虚、身体的空闲、无事可做的愧疚、无法接触其他人而造成的错乱……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这是事实,迷雾再次散开,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阳光,欢欣鼓舞地跑到了大马路上,对着太阳转圈,眼睛看不见了,眼泪一个劲往下流,愣在马路上,砰的一声,躺在了地面,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头脑的反应又比平时慢了半拍,他在地上翻了个滚,他还有点意识,不多。
只够他翻个身,就像是放假之后不写作业点了外卖躺在床上准备打游戏但又有点困的那种状态。
他还是迷迷糊糊的。
一辆大卡车按照红绿灯开了过来,一个拐弯,顺着路就转动轮子,压过了他的身体。
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咔嚓的声音之后,他的身体被拆成两半,断了,地面多了一滩血糊糊的肉酱。
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是自杀,只不过,拉了一个倒霉的垫背卡车司机,因为司机完全是按照规章制度驾驶。
谁也不知道,自己一卡车出门就会遇上这种事。
除了倒霉,也说不出来什么。
不过幸好,这个地痞,小时候,亲妈跟着野男人跑了,亲爹入赘了有钱小姐,继母不喜欢他,他就被丢到了奶奶家,奶奶是个农村妇女,丈夫死得早,年纪大,眼神不好,精神也不好,勉强把他养大了,经常在家里厨房煮一锅热水就出门打麻将。
他活着的时候闹出花来,没人管。
死了炸成烟花也不会有人多管闲事。
不然,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司机或许可以只出钱不进监狱,那就是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