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陈初九的人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转折。
那天,京兆府来人带走了他爹娘,罪名是偷换皇子,混淆皇家血脉。
他,陈初九,不是安德侯府门房和奶娘的儿子,而是天家皇子,皇后所出的嫡次子。
经过京兆府的审讯,陈家夫妻招供。
原来陈母当年是宫中乳母,见皇后次子与自己的孩子形貌相似,就连身上的胎记都一般无二,于是便生了歹心,与丈夫策划一场狸猫换太子。
皇宫戒备森严,陈母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直到京中发生了一场时疫。
疫情蔓延迅速,很快波及到了皇宫里,甚至皇帝都染上了疫症。
天子不豫,宫中所有人都忙着侍疾,趁宫里乱作一团,陈母将婴儿成功调换。
陈家夫妇本以为这出狸猫换太子可以藏一辈子,却不想因为后宫妃嫔的宫斗被牵扯了出来。
得知自己是皇子,陈初九是开心的。
过去十四年里,陈初九从未享受过父母的关爱,陈家夫妇一直在安德侯府做事,陈母奶过安德侯府小公子,陈父又是个会溜须拍马的,夫妇二人在府中日子混得不错,可偏偏十分苛待他这个独子,动不动就打骂一番,不给饭吃。
以前陈初九不明白,只觉得是不是自己不乖或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爹娘不悦,现在他才明白,陈家夫妇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才那么对他。
没有血缘关系,陈家夫妇自然不会关心他。
不过没关系,他有现在有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血脉相连,他的父皇母后应该会对他好的。
进宫那天,陈初九心里紧张无比。大内总管李德盛带着人来接他入宫。
李德盛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先是在陈初九身上扫了一下,之后微微弯腰给陈初九行了个礼。
“奴才见过七皇子殿下。”
见到一位比自己年长几十岁的老者给自己行礼,陈初九顿时手足无措。
陈家夫妇在安德侯府是下人,他这个儿子自然也算半个下人,以往他跟陈家夫妇进侯府都是给人行礼,现下连安德侯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内总管在他面前弯腰,陈初九无所适从,最后只得干巴巴道:“起……起来吧。”
还没等陈初九的话说完,李德盛已经起身,命人带陈初九去换衣服。
两个粉衣罗裙的宫女拿着托盘走上前。
其中一个伺候陈初九更衣,另一个则是帮他梳发净面。
陈初九从未被人如此伺候过,更何况还是两位长相柔美的女子,两个宫女近身时,胭脂香气让他忍不住脸红。
梳洗更衣后,陈初九红着脸向两个宫女道谢,两个宫女听了互相对视一眼,用手帕掩面而笑,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听到笑声,陈初九知道自己说错话出了丑,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他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一身锦衣华服,料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明明是早春的衣物,穿在身上却轻薄得仿若无物,不像他之前的那身麻布,厚重又不暖和。
只是通身贵气的衣服却掩盖不住华服之下的瘦骨嶙峋。
在陈家,陈初九只能吃陈家夫妇不要的残羹剩饭,多年下来,陈初九严重营养不良,与同龄的少年相比,他要瘦弱矮小不少。
镜中少年金丝带绑着枯黄无光的头发,锦衣包裹着脊背微驼的瘦骨,肤色蜡黄,脸颊浮着两坨冻红,整个人就像是山野里的猴子偷了华服穿戴在身上,违和又滑稽。
陈初九望着铜镜,伸手摸了摸自己干瘦的脸,他的父皇母后真的会喜欢这样的孩子吗?
陈初九没有思考的时间,就被李公公安排乘上了马车。
坐在比陈家屋子还要宽敞的马车里,陈初九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以前别说马车,就算是驴车,陈初九也是没有坐过的。
陈初九毕竟还年纪小,此刻坐在马车上,对什么都觉得新奇,还时不时地掀开车窗的帘子望向外面。
三年前,大将军薛旷率兵大败北凉为他们东陵换来了安定与和平。
经过三年的修生养息,如今东陵京中一片繁华之景。
一掀开帘子,陈初九就看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到处都是吆喝的商贬,热闹非凡。
正当他欣赏这盛世光景,却见街上的人群在看到他的车马后立即惊慌的退避左右。
前面有行人避让不及,马车前方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侍卫直接一鞭子抽了过去,面容凶悍:“好大的胆子,敢冲撞皇子的车驾!”
那行人被抽翻在地,背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血痕。
陈初九见了,不由心惊。
他不明白,不过是没有及时避让,好好说便是,为何要伤人?
陈初九放下帘子,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思。他怔怔地坐在马车里,不知为何,他对即将要踏入的皇宫多了几分恐惧。
马车到皇宫的时候,陈初九抱着腿头埋在膝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很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比如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楼,街上大大小小长着轮子还会动的盒子,巨大的飞鸟载着人冲向云霄……
除了这些让陈初九瞠目惊叹的物件,梦中他还有个温暖的家。
陈初九看不清其他人的面容,只知道他有爱他的父母双亲,还有一位视他如命的兄长,他们一家人和睦美满。
他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季暄,不像这里,因为他初九出生就随便叫了初九。
梦里他的父亲说“暄”字有温暖之意,寓意极好,他愿爱子此生光辉灿烂,前路温暖。
他的母亲则会将幼年的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的额头,柔声细语:“妈妈的暄暄,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小太阳……”
旁边的兄长虽然一本正经,面对他时却会拿着那些他没见过的玩具逗他开心,还会弯下腰给他当马骑。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让陈初九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直到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美好的画卷。
“七皇子殿下,皇宫到了,您请下车。”
陈初九从梦中惊醒,父母兄长全部随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景物消失,入目的是马车上金线编织的鳞烟纹锦帘。
陈初九愣了片刻,他第一次做感受如此真实的梦。
梦中的一切要不是过于荒诞,陈初九甚至要以为那些都是存在并且发生过的,但他随即摇了摇头。
他前十四年是陈家夫妇的儿子,陈家夫妇对他非打即骂,又怎会像梦里那样待他好。
至于接下来的人生,陈初九忍不住期待,不知他的父皇母后可会像梦里的父母那般好?
还有他知道自己有位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像梦里的兄长那样对他百般呵护?
“殿下?”
陈初九正幻想着未来,马车外又传来了李德盛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
陈初九听闻,赶紧整理了一下睡得皱巴巴的衣物走下了马车。
一下车,入目的就是朱红的宫墙。
陈初九仰头,望着那踩着梯子都碰不到头的宫墙,陈初九莫名生出一股窒息感。
他想:就算是鸟儿,想要飞过这宫墙怕是也要费上几分力气。
这让陈初九忍不住想到梦中那个能载人的大鸟,对于大鸟来说,飞过这宫墙应该很容易。
想到这儿,陈初九的窒息感瞬间少了几分。
“殿下随奴才来。”
陈初九跟着李德盛走进了皇宫。
由于皇宫太大,在入了宫门后有太监抬着步辇来接陈初九。
陈初九双手紧紧握住步辇上的扶手,拘谨地坐在上面,看着一路的风光。
皇宫不愧是皇宫,就算陈初九来之前想象过皇宫的雄伟广阔,但真正进来依旧忍不住震撼。
白玉为地金作砖,陈初九没上过学堂读书,一时间竟然都无法形容东陵皇宫的富贵奢靡,在他眼中,皇宫就是人间洞天,是嵌着白玉的金窝。
步辇乘了半个时辰,陈初九僵着身子从上面下来,李德盛引着他到了宣室殿,此时皇帝太子正与大臣们在前殿议政。
陈初九被带到了后殿。
一进后殿,陈初九就被一个头戴凤冠,通身华彩宝饰的美貌女子抱在了怀里。
“我苦命的皇儿!”女子美目含泪,紧紧抱着陈初九,突然被人抱住,陈初九身体有几分僵硬,但意识到这是自己母亲,他逐渐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母后”。
这就是母亲的怀抱吗?
好温暖。
陈初九忍不住沉溺在女子的怀抱中。
可听到陈初九的声音,皇后林氏停止了哭泣,缓缓松开了怀抱:“皇儿的声音……”
骤然没了温暖,陈初九感到怀间一凉,抬头就撞上了皇后眼中失望的神色。
林氏方才爱子心切,没有看清楚就抱住了陈初九。
这会儿被少年变声期刺耳的嗓音拉回了神儿,她才细细看清了自己这位皇儿。
面黄肌瘦,肩背佝偻,通身上下没有一点皇家气派,林氏眼中的泪光瞬间黯淡了不少。
听到皇后提及他的声音,陈初九瞬间无措,他这嗓子自从一年前就成了这样,说话的声音变得难听无比。
陈初九着急的想解释:“母……母……”,但他又意识到母亲好像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他闭上了嘴,低头攥紧了衣服两侧的布料。
看着陈初九畏畏缩缩的模样,皇后秀眉微微蹙起。
“皇上驾到!”
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气宇不凡,眉目间透着威严,全身上下的气势让人忍不住臣服跪拜,这是一位春秋鼎盛的帝王。
“臣妾参见陛下。”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来的突然,陈初九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看向皇帝,以及皇帝身后的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却气势逼人,冷峻的眉目间透着稳重老成。
而另外一个,还没等陈初九看清,就见方才还抱着他垂泪的皇后走上前一脸关切将人扶了起来。
“你这孩子!身子骨弱,还给母后行什么礼!”
“身为人子,见到父母,理应请安问候,母后连这点表孝心的机会都不给儿臣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陈初九听到了清朗的少年音,那声音如春日清泉,极为悦耳,配上后面撒娇的语气,让人忍不住心花怒放。
果不其然,皇后听了后,眉目含笑,亲昵地用手指点了少年的额头一下,“你啊,惯会哄母后!”
待那少年站起来,陈初九才看清少年的长相。
这一刻,陈初九才知道什么叫眉目如画,与眼前光彩熠熠的少年相比,陈初九不禁自惭形秽。
看着木讷站在原地的陈初九,皇帝叹了口气。
听到皇帝的声音,陈初九也意识到自己该给皇帝行礼。
可是他没有学过礼仪,只能笨拙地学着皇后刚才的样子给皇帝行礼。
陈初九双手叠在腿上屈膝行福身礼的模样让周围的宫女太监忍不住低头憋笑。
只不过碍于皇帝在,他们不敢发出声音。
可陈初九还是感觉到了周遭嘲笑他的气氛。
陈初九面红耳赤,他好像又做错事了。
“起来吧。”
皇帝似乎怕陈初九继续出洋相,赶紧叫人免礼,负手走到龙椅前坐下。
随着皇帝的到来,各宫的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也纷纷赶来。
皇后派了姑姑带陈初九认人。
宫里的妃嫔皇嗣太多,一圈认下来,陈初九头昏脑胀,但有一人他记得极清楚。
原来刚才那个与皇后极为亲昵的少年就是与他交换身份的陈家子,现今东陵的六皇子,季骄。
陈初九以为这场错位的人生在真相大白之后会换回来,但如今看来,皇家并不打算如此。
也对,比起季骄,他就像是地里的尘埃,无论是声音外貌还是礼数气度,他都比不上季骄分毫。
陈初九被认回了皇室,但不是以自己原来的身份。
狸猫换太子这种丑闻有损皇家颜面,自然不能公之于众。
如今的皇室中已经有了六皇子季骄,所以陈初九只能成了七皇子,对外宣称是皇帝在民间认的义子。
认回皇室,陈初九就得改名字,皇帝让内务府拟了几个字让陈初九挑选。
陈初九不识字,说不出喜欢哪个。这时他想起了之前在马车上的梦,梦中的父亲给他取名季暄。
于是他向皇帝提议说自己喜欢“暄”字,听到他的提议,皇帝略微有些惊讶,但皇帝似乎也觉得“暄”字不错,便同意了。
正式成为季暄的那一天,季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他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如这个暄字一般,充满温暖且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