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莲心还是需得嫁给王钦。
宫女嫁给太监做对食的事儿,于他们而言并不光彩,莲心拾掇的简单,自坤宁宫往出“嫁”,皇后娘娘也在,算是给足了她脸面。
霍迢远远站着,宫中奴才各司其职,少有闲心,也有规矩束着,故而她身边只有两个别处的小宫女在瞧着热闹,都不敢多留,看着莲心出来,便小声说着话,一同走了。
收回视线,霍迢也往钟粹宫回走去。
她有些失神,双手于身前揣着,腿脚有些不稳当地跨过宫门坎儿,直至眼前阴翳一片,她才怔怔停下,抬头瞧去,是李玉。
霍迢嘴唇动了动,又垂眼,缓了片刻,李玉才听她小声问道:“莲心,就得嫁么?莲心她今儿的模样……她不开心。”
“……是。”李玉不忍心,可他不曾随意敷衍,而是认真与霍迢说个清楚:“莲心的事儿,与她自己没有关系,与你我,更没有关系。”
“打皇后娘娘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就只得嫁给王钦了——”李玉说着,却看霍迢神色难受,他缓了缓声:“我想你是清楚的。”
“我……”
我什么?霍迢没能说出来,她只是木着一张脸,往回走着,李玉默不作声,随在她身侧。
良久,她还是耐不住,叹了口气:“我原先听她受皇后娘娘指婚,还以为她终究有了个好归宿……”
李玉却是脚下一顿——他分明知道霍迢心思简单,哪儿懂得说话一层套一层,可下意识地,他就是忍不住地多想。
骨头缝里的自卑被他克制了这么许久,于此时,于看到霍迢因莲心而难过时,终于疯狂滋生,再难控制。
霍迢因何难过,李玉想他自己是清楚的,因王钦不是良人,因看着同为宫女,甚至地位比自己高那么多的莲心都只得认命。
可……王钦是太监,他也是。
霍迢失神地往前走了一截,方发现身边空荡荡的,她一愣,转过身去,李玉还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后面。
彼时,李玉也正看着她笑,春夏日光正盛时,他脸上的笑却只令人觉得空。
“你放心……”李玉低了低头,再抬头,神色已经与过去没有区别,他近前几步,低声道:“纯嫔娘娘一向仁厚,待你可以出宫时,纯嫔娘娘兴许……会真的给你指一个好归宿。”
霍迢脸上神情却是一僵。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李玉,看了片刻,只道:“且不说我二十五岁能不能出宫,就算要出宫,就算……主儿要给我指婚,我也必会让主儿收回这个恩典的。”
李玉一个怔愣,他有些不明白霍迢的意思,宫女二十五出宫是定好的规矩,除非主儿要留着,或者宫女自个儿就不愿意走,求主儿留下。
“若是真的出宫了,往后,我想必不会嫁人了,宫里攒的这些银钱攥在手里,找个小地方,便就这么过活吧。”霍迢说着她的盘算。
“……”李玉只觉得嗓子艰涩,许久,他才问的出口:“为什么?”
“我心中已有牵挂之人。”霍迢一如既往,她承认的干脆,直接抬起眼来,直直看着李玉,“他在皇宫,在紫禁城。我若怀着这样的心思嫁给别的男人,于我嫁的那个男人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所以……”霍迢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落在青石砖上,落在她与李玉离得这样近的两双鞋尖上,克制着心绪:“往后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了,我也会难过的。”
霍迢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李公公不必再送了,奴婢要回钟粹宫去了,奴婢告退。”
郑重福了一福,站起身来,霍迢转身便走,身后静静许久,李玉终归没有叫住她。
头一次,霍迢也没有回头去看李玉。
霍迢缩回了钟粹宫,不知道这些日子的风起云涌。
玫贵人诞下了乾隆年第一个皇嗣,却说是死了,霍迢听了,觉得可惜,便也过了,哪儿想得到几个主子正因为这事儿闹得厉害。
别人说玫贵人生的是个怪胎这事儿,还是万岁爷严查流言,才蹿进霍迢耳朵里的——钟粹宫的消息就是这么滞后。
再多她却也不清楚,只知道王钦带着些人,成日里上蹿下跳地“奉命”如何如何,纯嫔生怕惹事上身,霍迢也只远远看过一次这般的场面。
等她再听到外头的信儿,王钦已经被关去了慎刑司,还是可心传回来的,她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宫女太监们被羁押去慎刑司,十个人进去得死九个半,霍迢人都要懵了:“可他不是……总管吗?”
“总管怎么了。”可心道:“犯了万岁爷的忌讳,他不过就是个奴才。”
“忌讳?”霍迢将脑袋探了过去。
可心看了看周遭,才与霍迢凑得很近,极小声道:“玫贵人诞怪胎的事儿,是他说出去的。”
霍迢倒抽了一口气儿,捂住了嘴:“真的?不该吧……”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说是万岁爷都审理清楚了,还有人证,听着,该是莲心。”可心说到后头,声音低的都快是气音了:“王钦前脚进了慎刑司,李公公后脚就提成了总管,现在,应是在慎刑司呢吧?”
“啧……”可心叹了口气:“前儿还听他捧着王钦,一口一个师父,叫的亲呢。”
“李玉也是没法子。”霍迢不乐意了,憋了半天,她还是道:“就这样捧着,王钦还罚他跪瓦片,李玉还想要命呢。”
可心到底不说话了。
霍迢看着门外院子,良久,唉了一声。
慎刑司的牢房,似乎终年都见不得天日。
墙垒的极高,不过上缘开着一门小窗,成人一手的大小,再多便什么都没有了。
汲汲钻来的那么一点子阳光往下撒,映着空气里的扬尘,王钦倒在牢狱之中,如丧家之犬,疲然、绝望,以往打理齐整的辫子散成了枯草,伏在地上,至眼前一爿衣角。
王钦昏昏然抬头,是以往随自己磋磨的李玉,他穿着总管规制的袍子,臂弯揣着一掌尘尾,好整以暇地,正也看着自己。
他耐不住,低头“嘿嘿”怪笑出声,笑声越盖越大,直至累了,方慢慢停下。
李玉始终只是瞧着他,不曾动过。
“好呀,你个小畜生……”能混到当下的人哪儿会有真的蠢货,王钦不过是不算太机敏,可他明白,如今当着总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玉,那害他的人里,必有李玉的一份:“我竟没防着你来咬我一口。”
“您没防着的人,多了。”李玉觉得他好笑,便笑了,他蹲下身去,总管的衣袍往下一坠,沾了脏污,左右看看王钦:“您做不该做的事儿的时候,总得想想,您能不能担得住。”
王钦一时愣住,他被莲心骗着吃了药,脑子时不时的混沌,猛然之间,他全然反应不过来。
李玉叹了口气,起身,踱至牢门口外放着的椅子边儿坐下:“师父,皇上已然下命赐死,可皇上没说,要您怎么死——您啊,且受着吧。”
他抬手,掸了掸指:“动手。”
李玉身后四个苏拉应命,低头进了牢内——
一声虫鸣,浓叶荫蔽之下,叫人恍惚之间,分不清此时是春还是夏。
万岁宣纯嫔伴驾,纯嫔脸儿上带着欢喜,低头进了暖阁里头,可心在后伴着,霍迢在门外候了片刻,便往廊下挪了挪,规规矩矩地站着,片刻,觉察身侧多了一人,她也不曾看过去一眼。
静默许久,李玉清了一下嗓子。
“哎呦。”霍迢脸上挂着讶异,转过头来:“李总管,您什么时候来的,奴婢都没看着。”
李玉嘴巴张了又张——
霍迢没令他说话,又福了一福:“奴婢还没恭喜您呢,现下补上,恭喜您晋得总管之位,李总管,您往后是真的熬出头了。”
她利索说完,又转回身去,肃然瞧着前头,动也不动了。
李玉这才得着机会,可偏偏说不出什么,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一直深切的自卑,也不得不在此时提了出来:“小迢,我是个太监。”
“我知道啊。”霍迢仍是一动不动:“咱俩认识头一回,你替我在贵妃面前解围,我就知道你是太监了。”
“你……”李玉有些困窘:“你这么好的姑娘,我不应害了你。”
“……”霍迢斜眼看他:“你跟王钦一样?”
李玉顿时失色,捍卫自己:“这可没有!”
“哦。”霍迢又恢复她那规规整整的模样,不咸不淡地道:“那我瞧不出来,你哪儿能害得了我。”
“不……不是……”李玉愁的叹气,他实在摸不准,霍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宫里头的宫女和太监虽说都是奴才,可奴才和奴才也不一样,宫女们自包衣中遴选,每个人都有记档,到了年岁也要放出宫去,便是太后皇后,无缘无故之下也不可随意打杀。可太监,便太过于不值钱了。
他们是这个皇宫最不讨人待见的,有人脾性好,拿他们当人看待,有人脾性不好,看太监一眼,都觉得眼脏了。
霍迢该是知道这些,李玉觉着,可他不知道霍迢究竟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和女人应得的那个“往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旁人的嘲笑,白眼儿,那且只是旁人,可若是霍迢现在不明白,等她真的“知事”了,知道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他恐慌的厉害。
对自己好,也更是为霍迢好,他心甘情愿地将霍迢推出去,让她得以如正常女人那般过活。
可霍迢只看着他,低声开口:“我不是傻子,你觉得那是害了我,可你不曾真的问过我。”
李玉不敢,她清楚。
“之前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现在知道了。你想我出宫,主儿给指个侍卫,或从母家挑个,我顺当嫁过去,再生两个孩子,这般是好。可我不喜欢。”
霍迢道。
“我喜欢你,我心中有你,却要来一份所谓的‘完整’,李玉,你真的觉得我会欢喜?我想好好守着你,宫中日子难熬,我们便伴着过,我心愿简单的很。”
她正说着,寝殿内却递出万岁爷的一声“李玉”,霍迢垂了垂眼:“你自个儿想想吧。”说罢,后退一步,李玉怔了怔,还是自她面前走过,进了殿内侍奉。
下午,霍迢得了纯嫔的命令,往撷芳殿跑了一趟,探了三阿哥回来,一回钟粹宫,便见着正招呼别的奴才做事儿的可心。
“可心姐姐。”霍迢上前,小声与她说了二阿哥近来瞧着似是不爽利的事儿,可心应了一声,晚些会与纯嫔说。
见可心得了信儿,她也懒得多留,转身要回屋去换身衣裳,再去纯嫔身边伺候,却听可心又喊了她一声。
“你这几日……”可心眨眨眼,仔细看了她一遭:“怎么瞧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有吗……?”霍迢迟钝地琢磨了一下。
可心瞥她一眼:“平素总是傻乐,也不知道你每天乐些什么,这几天瞧着又一本正经的,怪不习惯。”
霍迢顿了顿,咧着嘴,“嘿嘿”笑了:“那往后我再多乐一乐。”
“快去吧你!”可心啐她一声,唇角笑意也绷不下去。
而今万岁和娴妃娘娘也正浓情蜜意,李玉时不时地见着惢心,便是会心笑笑,点点头,当是打了招呼。
他们二人与太医院的江与彬皆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乡,在这偌大皇城,同乡之间总得相互照应,才好存活下去,这些时候,他与惢心也少不得彼此帮忙,他方这么快地爬到这个位置,娴妃娘娘也没早早遭了陷害苦难。
而今他俩伴着在御花园慢慢走着,两位主子正在前头,瞧着正是浓情蜜意,李玉与惢心都知情识趣,又带着一众奴才往后挨了挨,与两位主子拉开了距离。
“李总管。”惢心细声细气道:“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李玉笑笑:“怎么这么问?”
“只是瞧您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愁绪。”惢心便也笑了:“便担心您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李玉竟是一时静默了下去。
“有机会的话。”惢心便笑了:“您不如与我说说,万一,我能帮得上忙呢?”
【男配当前计划进度:65%】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