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往前,很慢地往前走,看这似熟悉,似陌生的京城。小摊商贩,嬉笑追逐的孩童,过往的行人匆匆而过。
我顺着记忆里走过的路,去见故人。
长巷里孩童追逐打闹,从我身边窜过去,隐隐还有股冷梅的香,有人对同伴嚷嚷着:“站住妖怪!本仙师今天就要收了你——”
我莞尔一笑,抬头望时,斜角处正好打开了院门,男人道袍玉冠,神情似意外,又似惊喜。
这便是,我回京要见的故人之一。
他比之年少时,沉稳许多,眼角也有了细纹,只是一双桃花眼仍然顾盼生辉,望向人时含情脉脉。
“你来了。”他侧身让我进来,语气熟稔:“我前两日卜了一卦,说家中有贵客要来,我一想,除了你也别无旁人了。”
他院中的红梅,是我走那年种下的,如今已经长成,如红云般紧挨在枝头,开的极盛,而旧日的时光,也随着这一棵梅,如画卷般在眼前闪过。
【你是——是虞淮月!虞仙师,请收我为徒。】
【仙师,仙师,我很有天赋的,你就收下我吧。】
【我啊?我要除尽天下之妖,扬名立万,像仙师一样受万人敬仰。】
【仙师,仙师……】
【你何时回来呢?我怕等你回京,我已经……】
“……这棵树在你走后第三年,便开花了,长得极好,约莫是沾了你的仙气?”
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可我看着他的笑容,却仿佛觉得和他年少时,并不一样了。
“进来坐吧,寒舍虽然简陋,但稍坐片刻,还是可以的。”
他大大方方带路,屋前火炉煮着锅子,越过去便是客厅,只摆了一张红木桌子,四方椅子整整齐齐,堂前供奉着三清像。
三清像前三炷香才燃了一半,寥寥白烟如云雾般缥缈。
我们二人对坐,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入世二十余载,匆匆二十年却比我过往百年更加深刻。我有时甚至觉得,昆仑百年更像是一场美梦,细细想来,印象最深的,是漫天寂静的雪。
师尊大多数时候都是见不到人的。我是由小师哥带大的,可当我渐渐长成,我与他也各自修行,长则数年,短则数月才会再见一面。那时候,觉得时间不过是眨眼之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短短数年,就已经可以改变一个人了。
“姜子宁,你还想跟我学习玄术吗?”
他曾经百般哀求,缠着我收他为徒。但我并不愿意,教授他昆仑玄术,凡事不应该勉强,他并无天赋,强行学习,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反而会使执念加重。人生太短,何必过于执着于痴念。
但这五年间,我的观念却有所动摇。
“我不能收你为弟子,但……”
出乎我的意料,他拒绝的很果断,“不必了。”
姜子宁悠悠叹了口气,自嘲道:“我没这个天赋……你说得对,不是谁都能学习玄术的,这些年,我靠着算卦糊口饭吃,闲暇时也时常翻阅我爹留下的手札……”
他有点苦涩:“我脑子里没这根筋,在你们看来,根本不需要去学的东西,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我随之静默,他垂下眼眸,唇紧紧抿住,颤动的鸦睫如同扇动的羽扇般,他身上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意气,自信又肯定,岁月只就给了他沉静。
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得也很好,只是不再学习玄术了……”
听闻他这句话,我忽然明悟,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也见不到了。他曾说,会等我回来,自己反而撇下我走远了。
我心里突然生出微微的心痛,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但我却有过许多次,我与这人间似乎格格不入,岁月流转,只有我还停在原地。
我望着他,不知是惋惜,还是释然,轻声道:“也好。若有一日,你还想学习玄术,便来寻我。”
“我教你。”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好啊。”望着我,忽而道:“仙师不爱笑,是吗?”
“我很少见你笑。”
我惊讶看他,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从前也有一人问过我。我想起了那个病弱却偏执的小孩子,他如今也该及冠了吧。
静默片刻,眼见他生出不安,我叹了口气,还是回道:“并非我不爱笑,是我小师哥……”
过去很多年了,我此刻想起,仍记得那时的羞愧、难堪与苦涩,叹了口气,淡淡道:“他说我笑起来极丑。”
我忘了当时同小师哥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不是笑了,只是他反应极大。
他神情忽然就变了,像波斯猫炸毛一般,语气提高嚷道:“你,你别笑了。”
还没等我看清,他便拧过头,似不愿看我,语气嫌弃:“笑起来这么丑,以后……以后少笑。”
我那时极难过,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他望着我叹了口气,勉强安慰道:“好吧……也不是那么难看,你若想笑,便在我跟前笑吧,你本就……生得不好看,一笑就更丑了,少在别人跟前笑,听见没?”
我知道,我笑起来,大概也没有小师哥说的那么难看。但从那之后,我每每想笑时,总能想起小师哥的话,心里像是刀扎一般只觉得刺痛难忍,久而久之,便不再愿意笑了,再往后,就已经习惯了。
姜子宁愣住了,他望着我,神情罕见露出了一种古怪,脱口而出:“怎么会?”
他摇了摇头,沉思之下,小心翼翼问道:“仙师,你小师哥看待人相貌……是不是异于常人。”
他恳切望着我,笃定道:“依我看,仙师生得极美,莞尔一笑时,如春日复苏,冰雪消融。”
我诧异看着他,过往岁月,我从未却见他这般神情,他却羞涩般回避我的目光,干咳了两声,抬头时如年少般,朝我眨了一下眼睛:“绝无恭维之意。”
心里生出的怀疑,便这样随风散去,我摇了摇头,提起旧事,语气平静:“可能吧。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在意了。”
这确实是实话,毕竟,我已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了。旁人如何看我,又与我何干呢。
虽然这样想,可我想起姜子宁刚刚的夸赞,心中仍有莫名的酸意与释怀。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哥只是傲娇,其实没有坏心思。但亲近之人,无心的伤害,才最为致命。
他就毁在这张嘴上面,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