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只有我一人,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上。
稚柳那小丫头,只是哭两声,大师兄便不忍心撇下她了。想来也是,若他真的能拒绝她,又怎么会带着一起来小云镇呢。
小白走之前,多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很短,我甚至没看清他的神情,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去杀那只蛇妖。是为了帮我夺回龙珠,还是知道了他母亲和叶青竹之间的恩怨。
白公子并非不爱他的妻子,不然,也不会苦苦哀求父母,同意他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只是他根本无法原谅她。
白公子曾与一位江小姐,指腹为婚。两人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纵然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兄妹之情。而偏偏江小姐在未成婚前,便被毒蛇咬伤,香消玉殒。正因未婚妻亡故,白公子才有了另娶的机会。
蛇妖嫁入白家,却久久不生子。白老夫人有意为儿子纳妾,可刚下了纳妾文书,那姑娘便坠湖而亡。
桩桩件件,在白公子得知爱妻是蛇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停下猜忌怀疑。
何况,因蛇妖生子暴露原型,白老夫人活活被吓死,虽不是爱妻所杀,却因她而死,白公子又岂能安心再和她恩爱下去。
蛇妖确实狠毒,而那只竹叶青在其中,仅仅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化作道长,拦住白老夫人,说他们家中近日犯蛇祸,给了她一包雄黄粉。
而蛇妖因怀孕虚弱,撞见了雄黄,还不及逃走便露了原型。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下人口中那个姓叶的道长,也未必就与那只竹叶青有关。斯人已逝,当年的事,真相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了。
我来时,急着赶路,使用术法日行千里,两日便至小云镇。走时,却不着急了,一句走去京城,我也不觉得枯燥,慢慢走,才有机会去看路上的风景。
离京五十里地时,路过一小村庄,家家户户极为热闹,原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祭灶送灶神。
我路过时,好心的阿婆正在给孩子们发饴糖,和面做的糖瓜。她头发已经银白,笑起来却极其可亲,叫住我,“姑娘姑娘——往哪里去啊。”
“去往京城。”
“哦。”阿婆望着我点了点头,眯着眼笑:“那就是向南走了。姑娘若是路过一片林子,可得小心些了,里面的雀鸟顽皮,生得一身好羽,最是讨厌玄师,其次,便是厌恶别人穿着兽皮雀羽做的衣裳。”
这便是在提点我,前面有羽族雀妖作怪了。我心里有数,并不担忧:“无妨。”颔首致意,感谢对方的善意:“多谢阁下。”
这阿婆笑了笑,门堂前的孩子们分吃着饴糖,砸吧砸吧嘴,叽叽呀呀,像群小雀儿,你一言我一语。
“阿婆阿婆,昨天的故事还没说完呢!仙师——那个仙师斩杀了那个蛇妖,离开镇子之后,遇到靖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我听我哥讲了,后来,她救了靖王妃……阿婆阿婆,不讲这段,我要听虞仙师三进白虎山的故事。”
“阿婆,上次故事里,那个和仙师同游的山鬼,后来怎么了?”
我隐约听见了我的名号,那些只言片语,只有点似曾相识——他们似乎在说我的故事。
我回了一下头,却瞧见那个阿婆望着我笑,她指着我的身形,好像在说什么,那群小孩子忽然看向我,交头接耳起来,一个个都好像很兴奋。
我朝他们笑了笑,迎着冷风往前走。
入世二十载,所谓名扬天下,也不过在乡间流传的故事有了身影,至于阿婆故事里的那些事,究竟是真是假,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清呢。人生百年,不过付与说书人。
走至傍晚,我便瞧见阿婆所说的林子,这并非是入京必经之路,若真是阿婆口中“顽皮的雀鸟”我也无意赶尽杀绝,但铺天盖地的林子,里面的妖气却透着血腥气,我便知道,这里的妖杀过人。
林中树木成阴,夕阳下成群的雀鸟躲在高枝,叽叽呀呀,像是在唱歌一般。
是云雀,还有几只百灵鸟也藏在里面,它们像是在讨论什么。我停在林子外,不曾进去,这些鸟也没扇动翅膀飞起来,彼此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忽而,飞回了几只百灵鸟,高枝的雀鸟就像是炸开了锅,我并不着急,它们也很快选出了代表。
“姐姐说她认识你。”
这是小孩子的声音,又软又甜的女娃娃,大概四五岁,但抬头看去,只能瞧见一群雀鸟。
“那你就从我们这里过去吧。”女娃娃好像很不服气,她哼哼了两声,说话跟唱歌一般动听:“那群坏蛋……哼!姐姐相信你,我就相信你吧。”
——是百灵鸟。
二十多年前,我便曾遇到过一只未化形的百灵鸟,不过百年修为,性情天真,张口闭口便唤我姐姐,提醒我此地虎妖作祟,冒充山神,临别时,还为我唱了一支歌。
如今想来,我只觉得像是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一般,如此遥远。我记得那首歌,却忘了她的名字。
说话的这只小妖,它身上并没有很重的妖气,身上的灵气是干净的,这代表着——这只小百灵并没有杀过人。
我并没有走进去,只是望了一眼林子深处,我心中隐隐知道,她口中的“姐姐”是谁。
“小友,你嘴里的“坏蛋”是何人。”
我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妖,为何有一日,一身血腥的妖气,藏都藏不住。
女娃娃愣了下,它嘀咕道:“……你好像确实跟他们不太一样。你怎么不叫我妖孽啊——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妖孽是在骂我们!”
“真讨厌!那个柿子真讨厌,他要用我们的羽毛……讨好,讨好——做裙子。对,他要讨好谁,要做裙子。那群人,是狗!玄师讨厌,他们都讨人厌。”
这小百灵大概生了灵智没多久,也只有人类四五岁的智商,看似聪明,其实心智未成熟,说话也毫无逻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她颠三倒四在嚷嚷什么,一会儿抱怨“姐姐好凶,飞远要骂我”;一会,又在骂那群人“坏人”来来回回只知道骂“讨厌”“讨厌死了”一类的词,连骂人都不会。
我却渐渐沉默。
我抬起手捏出一个法诀,灵气涌动间,心口的疼痛隐隐约约,高枝的雀鸟一惊,立刻飞向四方,逃的极远。
死去的雀鸟,大概都已经生出了点灵智,它们留下的点点怨气,随着法诀浮现,如同夏日丛中飘飞的萤火虫,虽只有微光,却已经是它们的所有。
灵气一断,聚起的怨气便如云烟般散去,只留下茫茫黑夜。
——她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