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贵妃苏氏薨了。
信儿递过来的时候,霍迢站在自个家门口,良久,盯着传信的小苏啦愣神了许久,才“哦”了一声。
纯贵妃曾待她是好的。
她怔怔片刻,慢慢把自己拾掇出来,去婉嫔身边侍奉,纯贵妃没了,钟粹宫便由她做主,可此时,婉嫔坐在房中,擦着眼泪。
霍迢看了半晌,她估摸,现在宫里上下这么多主子,这么多奴才,除了可心,兴许只有婉嫔为纯贵妃落这一滴泪——纯贵妃走得并不体面,她已经被皇上厌弃过一次,哪儿受得住第二次,死时门庭冷落,可称凄苦。
“主儿……”霍迢上前,扶了扶婉嫔的手,婉嫔侧头,将自己的手盖在了上头。
纯贵妃的死犹如小石落湖面,波澜漪漪,一圈圈地荡开,但不需太久,便会归于平静,好似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霍迢已经算不太清楚,自己在这宫中已经过了多少年。
她嫁给李玉之后,便不再梳小两把头,换了老成些的盘髻,婉嫔做了钟粹宫主位,玉牒记档之后,她出门儿也会被尊称一声“霍姑姑”。
从小迢,到小迢姐姐,再到霍姑姑,她守着她安宁的日子,瞧着自己身边的人来了走,走了回。
霍迢沉了沉心绪,刚踏回钟粹宫,便见一众奴才浩浩荡荡地走了,她觉得稀罕,什么时候钟粹宫也能来这大人物。
恰好顺心出来,她便叫了声:“顺心,是谁啊?”
“令贵妃娘娘。”顺心皱了皱眉,奴才之间本不该传主子的事儿,可她思来想去,觉得霍迢是李玉的人,应比她们知道一些,便轻轻把霍迢拽过来,附着她耳朵,将方才自个儿听见的都说了。
魏嬿婉撺掇婉嫔抄录万岁写给先皇后的悼诗,再想法子给皇上看着,霍迢一听,便知道她打的主意。
“这事儿,我大抵清楚一些。”她皱了皱眉头,也没直接去与婉嫔说,顺心跟着婉嫔更久,她俩更近些,顺心总比自己知道与婉嫔说:“你让主儿,自己想清楚再说,莫不要……被人拿来当枪使。万岁爷和现如今的皇后娘娘却有真情谊,可也念着先皇后,按令妃说的做,或可分得一两日的宠爱,但是往后呢?”
霍迢道:“主儿……不是那样的人,你好好与她说。”
顺心点点头,进房中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霍迢一直这样想着,她不知道干涉她人的命运,究竟是对是错,但她从来不知道冷眼旁观,竟也会令人觉得难受。
至一件外袍轻轻搭在自己身上,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是日日随驾后,被浸染透了的龙涎香味儿,她便没有抬头,只察觉人在她身侧坐下,她便披着这件外袍,侧身,靠进他怀里去。
成婚多年的默契,不外如是。
这几日后宫里头,令贵妃风头无两,帝后失和,连带着阿哥公主们都陷在了里头,搅弄的大家都不得安宁,再往下走一些的奴才们则人人自危,生怕哪日行差踏错,成为娘娘们斗法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一个牺牲品。
如此喧嚣之中,李玉觉着,他唯有躲在这儿,才算舒心一些。
两人谁也不曾说话,只是静静待着,听着远处蝉鸣声,又不过片刻,蝉鸣停了下去,天地之间骤然宁静。
李玉每每都会想起,彼时,尚且年轻,脸儿嫩生生的霍迢,她笃定地同自己说,“宫中日子难熬,我们便伴着过”,她当真做到了。
婉嫔熬成了婉妃娘娘,霍迢出门时,也已成了霍姑姑,是实打实的身份,不再是旁人捧着时的一声敬称,后宫里的美人儿们死了,不过下次选秀便又会有新的,更年轻漂亮,更野心勃勃的进来,进忠的死微不足道,李玉仍是万岁爷近前侍奉,最得用的那道心腹。
着实是太多太多年了。
早前儿李玉立了功,皇上给他赏了个小院儿,霍迢细细打理着,收拾好了侍弄花草的工具,她慢吞吞地往里走,走到台阶前停下了脚步,因李玉在那坐着。
他脸上不见太多年岁刻下的印记,仍然清俊,坐在台阶上,身姿仍是笔挺着。
听着脚步声,李玉抬头瞧过来,适时露出个笑。
“在琢磨什么呢?”霍迢问着,走到他身前,腿面儿贴着他,少顷,她弯下腰去,李玉抬着脸,由她在自己额间落下一个吻。
李玉的自持似乎是天生的,有几位善于牵着皇上争宠的主儿们侍寝时,轮到他当值,那便是他这几日里最痛苦的事儿。
成婚之后,他起初更不大适应,进宫做了奴才,已经做了一辈子当牛做马,死了便潦草埋了的心思,却有了妻子,挨着碰着不太对,疏着远着更不太对。
霍迢见天儿往他怀里滚,滚多了,李玉才慢慢习惯过来,不至于抱上一下,他身子都是僵的。
继后还在后位上时,他们间歇着也会见到惢心,她毕竟是皇后多年的宫女,总要找着机会回来见见,李玉感念惢心是他们二人的媒人,霍迢才知道当年那么一段儿。
果然,情感之事当局者迷,她说一百句自己不介意,都难打消李玉那会儿的犹疑,旁观者清,惢心看得清楚说得也清楚。
李玉这么些年在御前侍奉,手里可抓着不少家底,之前他便已经在京城置办下了田产房产,成婚之后又多置了一些,霍迢大抵知道,他在皇上跟前伺候,没准哪日便会卷进纷争之中,那是李玉留给她的后路。
又过几年,李玉唤她:“小迢。”
“嗯……”霍迢迷迷糊糊应着,手里打着罗扇,给自己扇着凉风,也抻着胳膊给李玉那半边送一些。
李玉静静瞧着她。
霍迢已经不年轻了,她将自己的年岁耗在了这座深宫里,耗在了自己身上,如今,她穿着薄敞的寝衣,懒嗒嗒地,躺在自己身边儿,仍然温柔细润。
李玉笑笑:“你说,咱俩要么……养个孩子吧。”
霍迢的扇子蓦的一顿,她慢慢睁眼:“为什么啊?”
李玉神情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不。”她坚定的很,可不等她琢磨着怎么说原因,李玉已经叹了口气,却又笑了笑。
“那就不。”最后他道。
李玉侍奉了一辈子的万岁爷退位了,他太老了,却总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在哪儿。
彼时,李玉早也退了,宫中太监姑姑,上了年纪便会退下来,没有官员告退后的赏银,但他多年积攒的银子也足够撑着他们安享晚年,终归是总管太监位置上全身而退的人,要比寻常太监们好上太多太多。
京城置办的田产外租,房子也多放着租,霍迢和李玉在京郊的一个小宅子里住下,起初,周遭人们拿他俩当什么绝世罕见的稀奇物看。
出宫养老的太监不少见,娶老婆的太监也不是尤其稀少,只是宫内便赏着对食,俩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情谊瞧着还比寻常夫妻要好的,着实难见。
霍迢大抵知道自己是旁人口中的谈资,却也无所谓。
到底是宫中出来的“人物”,时候久了,他们邻里相处着,也没什么区别。
“李玉!”
他们终于不必事事小心,便是说话,也只得小声,她终于不必躲在宫门旁,努力小声唤着“李公公”,重复两三次,不远处的李玉才能听着。
李玉听着她喊,便转头,冲她笑笑。
一如他们尚且年轻时,霍迢哆哆嗦嗦地跪在厅内,上首坐着明艳骄矜的侧福晋高氏,旁边是金格格和自家苏格格,她埋头跪着,寻思高氏这回会怎么发落自己。
“主儿。”高氏的奴才进来,小声道:“李公公来了。”
李玉且还不够格穿他那件,穿了五十年的总管袍子,他还每日挨着王钦的苛待,他来传旨,侧福晋的茉心有礼地请他稍等,说主子在处置奴才,他隔着门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小宫女跪在当间儿,抖得像雨打的叶子,他是可以等等的,可他想了想,跟茉心道:“是皇上……”欲言又止,似乎藏着点什么意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果然,茉心立刻进去了。
高氏不愿意在这事上耽搁,立刻翻了个白眼,扶着茉心的手起身了,李玉欠身候在高氏身后,跟着她往出走的时候,他回头瞧了一眼跪着的霍迢。
霍迢也正抬眼瞧他——眼睛干干净净,有些茫然,又多是感激。
李玉便冲她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啊~太喜欢李玉了啊~~~~~~~~~~~~(打滚感谢在2023-06-13 17:36:28~2023-06-14 10: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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