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前台有一位叫做高佑麟的先生想要找你,你现在有没有空?”
接到医院前台护士打过来的内线电话的时候陈建豪深深地皱起了眉。他将手头上正在看的病历合上,干脆利落地说道,“没空,你叫他不要等。”
电话那端的护士接着支支吾吾地说道,“可是还有几分钟就要到五点半了。那位先生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我们医院的轮班表,他知道五点半是陈医生你下班的时间。”
陈建豪知道高佑麟来找他是为了什么,隔天就是八年前那场事故发生的日子,对方是想让他去参加罹难者追思会。他不想见那场事故中的幸存者,也不想见那场事故中罹难者的家属。这话他在将逝去的恋人留给他的全部遗产都捐给婚姻平权基金会时就和高佑麟说过,但对方就跟听不懂他说的话似的,每年都会专门跑来找他再问一遍。
陈建豪伸手揉了一下太阳穴,道,“徐医生家里的小孩生病了,我今天帮他值班,真的没空见。你照实告诉他就行了。”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作为外科住院医师,值班对陈建豪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经常从早晨八点一直通宵到隔天早晨八点,忙的时候甚至不合眼地连续工作超过四十个小时。因为工作太累人,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睡觉,不娱乐,不运动,身体消瘦,眼神发木,偶尔会被年纪小的病人取笑,说他像个只知道工作的空心机器人。
值班结束后陈建豪去花店买了一大捧小巧秀丽的紫色勿忘我,而后打车去城郊墓园。
他把鲜花轻放在熟悉的墓碑前,而后席地坐了下来。
高处是湛蓝广阔的晴空,周遭空寂,光线浓酽,草地被阳光洒落上一层金粉,清风拂面的时候可以闻到植物的清香。陈建豪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随后温声道,“都快八年了,你留下来的手机我还是没能找人修好。唉,阿和一直叫我放弃,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着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陈建豪记忆中的样子,他正在微笑,唇角微微翘起,眼睛也是弯起来的,在灿烂的金色阳光下显得鲜活又生动,并不冰冷。他看着照片上那人微微含笑的眼睛,轻声抱怨道,“你怎么也不来我的梦里啊?每次见你让你来我梦里你也不来,你还真不怕我忘了你啊。”
陈建豪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鞋子踩踏在草地上发出的声音。他转过头,而后在看清来人的脸后立刻就站了起来,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这里?你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只是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这里遇到你而已。”高佑麟弯腰把手里捧着的绿雏菊花束放到勿忘我旁边,接着道,“我只不过是想要拜托你去参加追思会而已。你之前在葬礼上不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嘛,之后也一直不愿意去参加追思会,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忘记他想要跟过去一刀两断呢,但今天......”
对这个间接害死自己恋人的人陈建豪实在没有办法用平常心对待。他忍不住出声打断道,“我不去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不要瞎猜。还有,我之前选择不去,今年也一样不会去的,你不要再找我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高佑麟不死心地跟了上去,“可是今年不一样啊,五月份的时候台湾同性婚姻立法了。你之前不是把他留给你的遗产全都捐给婚姻平权基金会了嘛,这种举动很值得表彰,如果这次你去参加追思会的话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很大的鼓励,还有......”
无以名状的怒火霎时涌上了心头。陈建豪强忍着怒气打断道,“够了,到此为止吧。你不要总想着去拿别人的死亡牺牲当宣传工具。我说了不会去就是不会去,你再找我的话我就直接报警了。”
高佑麟张嘴想要反驳,但陈建豪投射过来的那道看透他的目光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样直接烙在了他身上,让他没有辩解的余地。
“对不起。”
陈建豪没有回答‘没关系’,而是直接转身走掉了。
回到住所后他一如往常地洗澡刷牙,而后在疲惫中睡去。这次他久违地梦到了他死去多年的恋人。梦里是盛夏,林木翠绿葱茏,日光斑驳地洒落一地。他们牵着手走在林荫道里,一起缓步走向那个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喂食流浪猫的街心公园。
陈建豪愣愣地看着对方朝他微笑的脸,“你真的来看我了啊。是不是听到我早上和你说的话了?”
对方只是看着他笑,并不回答。
“梦里也不能和我说说话吗?”陈建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停留在二十岁的年轻面孔看,眼睛慢慢变得湿润起来。他仰起脸把眼眶中险些流出来的泪水倒逼回去,“不能哭,不可以哭,我是不会哭的。”
梦里的人突然开口对他说话了,“为什么不能哭啊?”
陈建豪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吗?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是:不能哭哦,要是哭了,死者会舍不得放下。我要是哭了的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嗓音变得很轻,“你要是舍不得放下,不能好好走该怎么办啊。”
“一直舍不得放下的人是你啊。”梦里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准备陪他继续往前走了。他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是那样的柔和,可是松手的动作却是那样的果决,“阿豪,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已经离开很久了。”
陈建豪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掉的手,嗓音发颤,“什么意思?”
梦中的恋人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之后的路我就不陪你了。阿豪,你去你的未来吧。”
话音一落,刺耳的手机闹铃声就将陈建豪从梦中拉回到了现实。
他伸手关掉手机闹钟,呆呆地睁着眼睛试着去回想刚才的梦。他隐约记得他梦到了死去的恋人,梦里对方还笑着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梦在醒来后却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也回想不起来具体内容。
陈建豪照常去医院上班。接连做了两台大手术后他累得头晕眼花,呼吸都变得费劲,连办公室都没进就就近找了个能休息的椅子坐了上去。
之前拜托他帮忙代值夜班的徐医生经过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主动开口对他说道,“今天的夜班我帮你值吧。你看上去就跟快要猝死了似的,没事吧?”
陈建豪笑了一下,“谢谢啊。”
“没什么好谢的。你赶紧收拾收拾下班吧。”徐医生揶揄地朝他笑道,“不然等那个对你一见钟情的吴理事来了,你可就不容易走掉了。”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徐医生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他嘴里的吴理事突然捧着一大捧牛皮纸包的红玫瑰冒了出来。
吴理事朝表情尴尬不已的徐医生冷笑道,“背后这么八卦我,徐医生你可真不怕我给你穿小鞋啊。”
“......那个,误会,都是误会。”徐医生可不敢得罪医院的理事。虽然他知道对方其实并不会真的给他穿小鞋,但他还是被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给吓得心里一咯噔,“那个,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说完他还不忘对陈建豪比出一个OK的手势,“放心,今天的值班就交给我好了。”
陈建豪头都要大了,“那个,吴理事,我也有事情要......”
没等陈建豪把话说完,吴理事就直接将怀里的玫瑰递到他面前,“既然你还有事情要忙,那就赶紧把花收下吧。”
陈建豪既没有吭声,也没有伸手去接。
好几个护士和病人都忍不住频频探头朝这边看。
“收下啊。”吴理事跟没有看出来他的为难似的,笑吟吟地说道,“收个花有什么难的,我又没有硬逼着你跟我约会。快收下吧,你收下我就走。”
递至眼前逼他收下的红色玫瑰就像是得了毛发红糠疹的病人的皮肤,让陈建豪觉得有点反胃。他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应该让别人难堪,但他就是伸不出手去接。
就在陈建豪为难不已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女声突然出现为他解了围,“人家不想收,你就不要硬送了啦!”
说话的女性长相清丽,气质出众,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你不是真的喜欢他。你要是真的喜欢他的话,是绝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为难他的。”
吴理事闻言将递到陈建豪面前的花重新抱回了怀里,“......小姐,你哪位啊?”
黄雨萱也不怕被对方知道名字,直接道,“我叫黄雨萱。”她还生怕对方记不住似的顺便给自己做了个自我介绍,“黄是黄色的黄,雨是大雨的雨,萱是萱草的萱。黄雨萱。”
吴理事一脸莫名其妙,“你发神经哦。”说完她叹了口气,幽幽地看了陈建豪一眼后就抱着自己的玫瑰转身离开了。
见吴理事离开,陈建豪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朝围观的护士病人扬声说了句“八卦时间结束了”之后就走到黄雨萱身边,郑声同她道谢,“谢谢。”
“不用谢啦。”黄雨萱扫了一眼陈建豪工作服上的铭牌,扬唇笑道,“陈医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和我男朋友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啊。或许,你认识一个叫李子维的人吗?”
陈建豪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问道,“真的假的?”
黄雨萱就笑,“我骗你干吗啦。”说着她拿出手机,将相册里她和李子维的合照翻给陈建豪看,“真的没有骗你啦。他现在已经到医院旁边的捷运站出口了,估计五分钟后就能到医院门口,你要不要出来见一下他?”
陈建豪犹豫了一下,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衣服换一下。”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正值黄昏,落日熔金般灿烂。
跟着黄雨萱,陈建豪果然见到了脸长得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李子维。他们两人照镜子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尔一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黄雨萱扬手朝陈建豪说了句“再见”,而后就牵起李子维的手朝捷运站的方向走去。
恰巧有播放着‘少女的祈祷’的环保清洁车经过,陈建豪听到还没走远的黄雨萱顺着旋律唱了下去,“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她的嗓音干净而清澈,因为此时正牵着男朋友李子维的手,快乐地连悲泗凄然的情歌也唱得温柔悠扬。
真好啊。看着并肩牵手朝远走的幸福恋人,陈建豪不禁想要微笑。
可他唇角刚刚弯起,眼泪却不知怎的突然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单元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