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有条件的,不过有舍才有得,对于孙妙儿而言,只要能学到白胚纱的织造技艺,多付出些也是理所应当。
孙妙儿眸光清透,肯定顿首,“五奶奶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达成。”
“你需答应我,学了这门手艺,日后就不能做倒腾烂货的买卖,不可将白胚纱用在恶人小人之身,更不可作贱这门手艺。”
五姨娘见孙妙儿不像个有坏心的,这门手艺,她藏身多年,就连最亲近的魏老头子都不知道。
因为她一早料到,几近失传的技艺,要是落在唯利是图的商人手中,定然会被改得面目全非,失其根本。
还不如让它痛痛快快地从世间消失。
她自幼家贫,被家人送到名匠手下学习织造技艺,却因天赋异禀,得以从那么多纺娘里脱颖而出,承袭白胚纱的技艺。
当年她也是当着师傅的面起过誓的,宁可后继无人,也不能让白胚纱沉沦浊世。
孙妙儿听完,长舒一口气,方才的五姨娘,全然没有深闺怨妇的情态,言辞灼灼,神情坚韧,让她心生敬意,她道:“五奶奶放心,我,孙妙儿,绝不会轻贱手艺,也绝不会沦为奸商之流。”
听到孙妙儿恳切之言,五姨娘也算松了口气,先前她真以为这门手艺要陪着她断送在深深宅院中了。
“跟我来吧。”
五姨娘往屋外走去,孙妙儿在后头跟着,却发现她住的这间屋子是有偏门的,偏门是块深色的柳木,不足一人高,不仔细看便难以察觉。
推开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孙妙儿打了几个喷嚏。
五姨娘弯腰进去,借着上面漏进来的天光,能望见一架斜靠着的木梯。
“上来吧,慢点儿。”
说完,她利落地爬上梯子,丝毫没有被繁琐的服饰拖累,轻车熟路。
孙妙儿紧随其后钻进里面,蹬梯子的时候有些吃力,还是五姨娘在上面拉了她一把。
没想到屋顶上面,竟然别有洞天。
是一处阁楼,昏暗无灯,唯一的光就是从瓦片的缝隙里洒落进来的。
阁楼正中放置着一架纺车,上面生了蛛网,因为有人闯入带进来的风气,纺车上扬起细碎的微尘,在光里格外清晰。
纺车应该有多年没用过了。
五姨娘迈步到纺车近处,用极其温柔的动作抚摸着纺车,似在品鉴至宝,“叫芸娘吧,五奶奶怪显老的,我还没到那份上。”
“别叫师傅,受不住。”
她好像猜到孙妙儿的心思,赶紧又补上一句。
“芸娘。”
孙妙儿唤了一声。
芸娘宽袖一挥,拂过纺车下的木凳,带起一片扬尘,旋即摆正姿态,手拿梭,脚踩踏。
那一瞬,孙妙儿觉得纺车是鲜活炙热而非冰冷老旧的。
芸娘拿起梭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已许多年没碰过纺车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进了这座宅邸,做了魏老头的五姨娘。
她身有所长却不能表露,埋没在那些纺娘里,日复一日的做着相同的活计,时间久了,她的手麻了,心也麻了,抛开白胚纱的技艺,她顶多只能称得上是比旁人的手艺好一点。
做纺娘赚不了几个钱,而她又不能用白胚纱来赚钱。
爹娘重病,妹妹年幼,恰在那时候,魏老太爷对她青睐有加,贪慕她的年少美貌,她疲于刻板乏味的活计,毅然选择进了宅门。
宅门磨砺了她的心性,亦让她学会了求生之道,随着年岁渐长,她姿容消退,又没有娘家倚仗,更多的时候只能随波逐流。
她们巴结小少爷,她也跟着,她们讨好魏老太爷的儿媳,她同样没落下过一次。
纺车上缠着丝线,同样积满灰尘,芸娘仔仔细细地用衣袖掸过纺车的每一角,把尘散到空中。
“你看着。”
她低眸,视线落在梭上,对孙妙儿说。
孙妙儿仔细盯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肯落下任何的细节。
芸娘手上飞梭的同时,脚也有节奏地踩着踏,一会儿工夫上面就出现了雏形。
“这是普遍的棉线,并非真丝,我演示给你看,织法是相同的,记住节奏一定不能乱,你得这样穿过来踩一下,再绕过去。”
她一面织布一面与孙妙儿讲解,阁楼里传来札札机杼声,清脆利落。
孙妙儿从前没接触过纺车,乍一看的时候颇为吃力,渐入佳境后,便理解了芸娘的手法,与织造普通的绸缎相比,白胚纱的手法更加复杂,也需要纺者加倍的细心。
稍有不慎走错了线,就必须重头再来。
随着织法的深入,芸娘手上的速度逐渐变快,飞梭舞线,有条不紊。
“看都是假的,只有勤加练习,才能掌握白胚纱的技巧,但我想你一时半会儿是学不通透的,就算学会了,也只能是一知半解。”
芸娘放下手中的梭,指腹从布料上划过去,感受着久违的手感。
孙妙儿的本意只是想找人织块布,阴差阳错地却成了这门手艺的传人,不过多一样技艺傍身也好。
“芸娘,我定会勤加练习的,只是时间紧促,我得赶制衣裳赠于友人,希望这两日可以多来阁楼练习。”
她无意隐瞒芸娘,但也绝非存了利用之心。
芸娘听后神色并没有变化,顿首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你要用白胚纱制衣裳?”
师傅跟她说过白胚纱可以做扇面,做披帛,但是衣裳,她还不曾听过。
“白胚纱是生丝,如果做好固色,以独特的织染方式染色后,能做成走起路来沙沙作响的料子。”
孙妙儿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把自己大概的想法与她讲了一遍。
芸娘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只会织布,织染上面了解的不多,不过我既将这手艺托付于你,你也应了我,你日后若做不好,就是有愧于天,有愧于地,有愧于你自己,我做到这一步,已经问心无愧了。”
白胚纱是有品性的料子,同样能将它呈现出来的人,定然也要怀揣一颗赤忱洁净的心,才对得起白胚纱的洁白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