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池身边的人都是有眼力劲儿的,就算他掩饰得很好,也还是马上就发现了他在看什么。
“你认识那一位吗?”
夏星池又抿了一口酒:“哪一位?”
问话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是那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
夏星池确实是在看那个人。
四十岁上下,头发很短,黑里掺着灰,他长得并不难看,但脸上有种长年散不去的阴郁,眼里总是黑沉沉的,身上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杀气,即使穿着西装礼服,举止得宜,也还是会让人在看第一眼时就觉得他不好惹。
这张脸,很轻易就跟他记忆里的一张狰狞的笑脸重合了起来,就连眼底那种藏不住的疯狂也格外相似。
“那是谁?”夏星池问。
身边的几个人对望了一眼,有一个还小声地念叨了一句“那位怎么也来了”,最初问话的那个人才给他解释道:“那是铂堂药业谢家的主事人,叫谢郁。平时也不大露面,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来。”
他迟疑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听说他们家一直有在私下做违规的生物药物实验,还有不少境外的灰色交易链……所以没什么特别的,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夏星池点了点头,温和地朝这个人笑了笑。
像这种内幕,一般初识的人不见得愿意说,可是对方在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跟他说了。
那个人看到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开心,很快就又转开了话题,介绍起别的客人。
但夏星池没能再听进去。
他曾经从乔陌那里听说过这个人,也在遇到乔陌之后就好几次尝到过谢家的手段,知道这是跟慕家一样,隐匿在俗世之中的千年异能世家。
但在这之前更久远的过去,他其实就已经很了解这个家族。
从哪个朝代开始发展起来的他记不清了,但就像现在这个铂堂药业对外宣称的那样,几百年前,谢家的医馆药铺就已经非常出名了,是个历经战乱却没有衰败的大家族。
只有很少人知道,谢家这么多年,一直在追寻长生不老的线索。
最初似乎是祖上哪一代意外寻得了一纸丹方,说是从先秦流传下来的不老药,谢家就是凭借着对这丹方的钻研活用,制成了不少灵丹妙药,因为治病救人无数,才有了后来的地位。
只是救人再多,都没能达到“不老药”的地步。
于是渐渐的,这一纸丹方似乎就成了谢家人的执念,他们不断探寻长生不老的线索,做各种各样的尝试,谢家越来越鼎盛,在救人的同时也杀了很多人,却始终没有达成夙愿。
然后他们发现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活了很久,遇到过很多事,比刚开始要小心谨慎得多,却还是有点不切实际的天真。
因为连年战乱,那些年他见过好多死人,也听过很多人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因为一时心软,在乱葬岗边把一个哭得昏厥过去的小崽子捡回去养。
从两岁养到十二岁,战乱渐息,本来就该分别,却因为一时沉溺,又从十二岁养到了二十二岁。
新朝建立,百姓休养生息,长大的小崽子已经能自己活得很好了,还娶了老婆,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想着自己该走了,可惜已经走不掉了。
二十年,不管再怎么掩饰,朝夕相对的人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究竟是被忘恩负义的小崽子出卖,抑或是被他那个看起来挺胆小的老婆算计,对他来说都不太重要,这样的背叛在这之前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只是这一次的代价格外惨烈。
他在谢家被关了很多年。
在发现他不管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死后,谢家对他用过很多不同的手段。
刚开始是真的很痛苦,可是不管什么样的痛苦,时间长了也就变得麻木了。
再后来,谢家内乱,他趁乱逃走,就再也没有去打听过这个家族的事了。然而就算伤口能愈合,那种痛苦带来的恐惧已经被刻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谢家的家主叫什么,他不记得了,可是那个人的脸,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无数次在黑暗中看到过那张脸,贪妄、偏执、自信又疯狂,对于长生的渴望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烈,看着他的目光总狂热又病态,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人。
跟站在不远处的谢郁的脸格外相似。
就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远处的男子突然向这边看了过来。
夏星池几乎本能地举起酒杯挡住自己的半边脸。
谢郁似乎也只是随意一看,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很快就又收回去了。
夏星池这才慢慢地将酒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因为一瞬间的松懈,乔陌粘在他身上的目光存在感变得强烈了起来,他忍不住回头,果然看到监护者先生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刚才的异样看去了。
见他回头,乔陌就跟大狗看到主人回头似的对他笑了笑。
夏星池眨了眨眼,又垂下眼睑,随手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
红酒在灯光下就像血一样。
远处的谢郁不知道跟人在说什么,没一会就微微一笑,转过了身。
那笑容跟他记忆中的人也格外相似,冷冰冰的,虽然在笑,却没多少笑意。
看到他动,夏星池几乎本能地退了一步。
“怎么了?”旁边的人问他。
夏星池又感觉到了乔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差点洒了的酒杯随手放在旁边的长桌上,对问话的人笑了笑:“没什么,突然觉得有点闷。”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可能是有点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你一个人去吗?”
夏星池又笑了笑:“我去吹会风,一会就回来,你们玩,不用管我,我……有助理陪着来。”
那人似乎有点不太放心,但自然也听出了拒绝之意,最后只好道:“那你自己小心一点。晚宴应该也快开始了。”
“好。”夏星池应着,很随意地扫了谢郁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往宴会厅的另一边走去。
这个会所挺大的,被整个包了下来,从宴会厅侧门出去是宽敞的走廊,没多远就有通往花园的门。
夏星池出了宴会厅脚步就快了起来,匆匆走进花园,又左拐右拐地绕了好几个弯,直到走到另一边的小宴会厅才慢慢停下脚步。
这边没有启用,所以门是锁上的,里外都没有灯,显得有些过分安静,只有不远处的小型喷泉的流水声连绵不断。
他知道乔陌一定会跟出来,可是他现在不太想见到那个人。
刚刚从回忆深处挖出来的东西还是无法避免地对他造成了影响,就算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还是没办法从当时那种绝望又无助的状态中抽身出来。
几百上千年里用无数教训和代价刻进骨子里的戒备几乎攀升到了顶点,他没有自信能在乔陌面前不露一丝破绽。
可有时只是一丁点的疏漏,就会让他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再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什么是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
随意地在喷泉边上坐下,浅薄的水汽落在身上,带着秋凉。
慢慢放松下来,夏星池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可笑。谢郁不见得会发现他,乔陌也不见得能发现他的异样,他倒是先跑出来了。
作贼心虚似的。
现在就回去,大概还能把助理哥哥糊弄过去,毕竟他是乡下人。
夏星池模糊地想着,有点想站起来,却又因为夜风吹得有些过分舒畅,让他懒懒得不太想动。
要不就再坐一会吧。他想。
然而这样的闲适没能坚持五分钟,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轻响。
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夏星池飞快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似乎就在那没有启用的小宴会厅后头,像是有谁在小声说着话。
夏星池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头顶月色照下来,在小宴会厅后头,确实有淡淡的影子落在了外面的灌木丛上。
说话的声音太小了,这个距离根本无法听见,他其实也不想多管闲事,只看了一会,确定对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又重新坐了下去。
隐没在黑暗里的东西太多了,不值得稀奇。
然而他没坐多久,那对话声音就停了,因为保持着一分警惕,夏星池还是马上就察觉了,藏在那里的人似乎要出来了。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花园这边的灌木丛都修地很整齐,跟普通成年人差不多高,错落着将花园分隔成半隐秘的羊肠小道,远远看去,像是个迷宫。
夏星池重新站了起来,随便找了一个入口走了进去。
小宴会厅后面的人很快就走出来了,他隐在灌木丛后,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光,能清晰地看到,走出来的是三个人。
当先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瘦削,手里拎着个手提包。后面两个人则非常健硕,一人一边提着一个□□布袋子。
那麻布袋子里装的似乎是活物,不时会动一下,在麻布袋子上鼓起一个包,像是在挣扎。
夏星池的目光微凛。
这个大小,恐怕是个人。
那三个人没走多远,那男子就先停了下来,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停住了,却没有把麻布袋子放下。
“交易已经结束了,这个货物就不归我们管了。要不,我先走一步?”
言下之意,显然是担心三个人一起走如果惹出了什么声响,容易引人注目。
另外那两个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其中一个摆了摆手,示意:“您先请。”
那男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星池突然发现,他见过这个人。
在月荫岛上,韩泽意的妹妹被拍卖时,他曾经在走廊上看到过,那是竞拍者之一。
心跳无法控制地快了起来,夏星池意识到,不远处的那个麻布袋子里的人,恐怕不是一个被拐卖的普通人,而是一个异能者。
只是不知道这人卖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买家又是个什么人,出的又是什么样的价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被提着的麻布袋子上。
里面的人应该是清醒的,或者说,至少没有完全昏迷,因为他一直在挣扎,只是这种挣扎有点弱,不知道是被绑住了难以动弹,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那两个提着麻袋的人只等了片刻,就提着袋子也钻进了灌木丛制造的迷宫里,离得近了,夏星池从枝叶的空隙中能看到,那袋子里传出来的挣扎好像变强了。
那两个人显然也察觉到了,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把麻袋放在地上,其中一人踢了麻袋一脚,小声警告:“安分点!”
麻袋里的挣扎停了片刻,又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动脚的人啧了一声,问同伴:“他们什么时候来接应?”
“应该快到了。”
“我们就在这等着吧,前面晚宴还没开始,说不定会有人在花园里晃,我们再往前走容易被发现。”
“我先看看周围。”像是被提醒了,其中一个人随口说着,就开始往夏星池的方向走来。
这时再走,更容易打草惊蛇,夏星池情急之下往灌木丛上一贴,蹲了下去。这灌木从本就比人稍微高了一点,那说要察看的人也只是随意地张望了一下,并没有注意到灌木丛脚下的视线死角。
等脚步声走开了,夏星池才微微松了口气。
“唔……啊……”
就在这时,麻袋里突然传出了一声低吟,里面的人似乎摆脱了堵嘴的东西,很努力地发出声音,想要引起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