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陌靠在离褚明宇不远的一棵树上，脸色不善地看着摄像机前的夏星池。

即使上了妆，即使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的状态非常差。

褚明宇显然也能看出来。

他很快就喊停了，看着站在场中的夏星池：“你的伤是什么情况？昨天去看医生了吗？要是实在撑不住，今天就先回去休息。”

夏星池半垂了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过不了？”

褚明宇的脸色也不好看，可重复看着回放里夏星池的表现，他又实在说不出苛责的话。最后他叹了口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身体状态这种东西，在镜头前是很难掩饰的。你现在很不舒服吧？”

夏星池露出了一丝抱歉的微笑：“对不起。”

“受伤也不是你想的。”褚明宇也没想到在影视城里居然还能遇上抢劫这种事，不但伤了男主角，还正好撞上了投资方的负责人。

他开机仪式上香的时候明明很虔诚啊！

看着平时开朗的人好像连身上的光都弱了几分，褚明宇也不是那种心狠的人，挥了挥手：“回去休息吧，我把其他人的戏调上来，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别等到出了问题才处理。”

“好。”夏星池也没有违拗他，笑着道了谢。

乔陌等他走近，很自然就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夏星池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没发烧。”

乔陌皱起了眉头。

小哥哥从昨天洗了个时间很长的澡后，出来就有点不对劲了。脸色苍白不说，也不怎么搭理人，就算他亲上去，回应得也很敷衍，问他怎么了，就只说是累了。

但他知道不是。

乔陌目光忍不住落在夏星池的手臂上。

因为穿着戏服，无法看到藏在衣服下面的伤，但他还是记得，昨天这个人从浴室出来时，后背和手臂上的纱布绷带都已经弄掉了，其他伤口上也都沾了水。

受伤本就不该沾水，因为夏星池想要洗澡，他还特地弄来了保鲜膜，千叮万嘱一定要小心。可就算保鲜膜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只要稍微留意避让一下，也不至于湿成这样。

乔陌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但他很清楚，给这个人把所有伤口重新处理时，小哥哥在中途就睡着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直到今天也没有恢复。

夏星池非常敏锐地感受到了乔陌的目光，他顺势看向自己的手臂，又很快就移开了眼。

乔陌假装没看到他的异样，小声问：“褚明宇是说放你回去休息吧？走吗？”

夏星池坐到椅子上：“再看一会吧，还早。”

乔陌也跟着坐了下来，因为要调整拍摄场次，片场里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但即使这样，下一场也没办法马上就开始拍，他们坐在这里，能看到的其实就只有片场中来回走动的工作人员，和不断调整的拍摄器材。

乔陌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夏星池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他拍摄时站的地方，但乔陌觉得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更像是太累了，坐在那里缓一缓。

可是才刚拍了两场，第二场还只拍到第三次就停下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夏星池站了起来：“我先去把衣服换了。”

乔陌跟着站了起来。

夏星池笑了：“我还不至于倒在更衣室里。”

乔陌听出了他不愿意自己跟去，只好重新坐了下去，却还是死死地盯着他，直到看着夏星池进了更衣室，才收回了目光。

-

掩上门把一直沾在身上的目光挡去，夏星池微微松了口气。

因为临时调整，后面的场次都提前了，这时化妆间里也很忙碌，几乎没什么人留意到他进来了。

进了更衣室，夏星池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了身上处理好的伤。

他只看了一眼镜子，又很快地垂下了眼，换上自己的衣服。

他现在已经比前一天晚上的情绪要稳定得多。

一个晚上，也足以让他整理出了思路。即使并没有想起有用的记忆，那些零碎的片段和熟悉的感觉也足以让他拼凑出一个真相的轮廓。

从乔陌出现后遇到的一切似乎逐渐在他眼前变得清晰，很多之前无法理解的事情，都能找到合适的猜测。

而他……也许还找到了寻找记忆的方法。

夏星池的目光重新看向镜子里，手臂上已经被乔陌重新缠上了纱布，过了一会，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乔陌有没有发现伤口变得不一样了，反正他已经尽可能地将伤口切得跟原来更像一点，但伤口愈合这种东西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控制，他没有经验，最多只能让这个伤口看起来更像是被皮鞭造成的，而不是被他用指甲挖了好几遍。

夏星池发现自己已经在短时间里适应了这种血腥的操作。

也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吧？

他想着，耳边似乎又想起了那零碎的记忆里让人厌恶的声音。

——不要停下来，不要让他的伤口完全愈合。

——他是个怪物。

“怪物……吗？”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更衣室的门。

夏星池飞快地将衣服穿好，有些警惕地看向镜中的门。

门没有被推开，外面的人非常有耐心地等着，没有等到回应，就又敲了一遍。

“谁？”

“是我。”

门外低声的回应让夏星池瞳孔一缩。

他站了好一阵，才终于转过身，走到门边，把上面唯一一道简陋的门闩打开了。

慕言止就站在门外，非常克制地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一眼更衣室内。

夏星池往里让开了一步。

慕言止很意外，但愣了愣之后就走了进去，顺手将门掩上。

“你还好吗？”

夏星池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乔陌呢？”

乔陌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化妆间的门口，那里明明是唯一的出入口，慕言止进来，乔陌不可能看不到。

慕言止笑了：“虽然乔陌确实很厉害，但我也不是一点手段都没有，短暂地躲过他的注意，还是能做得到的。”

夏星池没有再说话，他甚至没有问慕言止来干什么。

这让慕言止又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不问我来干什么吗？”

夏星池坐到角落上为了方便换衣服而设的椅子上，往后靠了靠，唇角懒懒地勾了勾：“所以呢？”

慕言止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来道歉的。我知道韶凌昨天伤了你。”

“没什么好道歉的。”夏星池看着他，“他为什么会伤我，你应该知道吧？”

眼前的青年似乎还是之前相见的模样，可是语气里又带着一丝微妙的差异，一种说不清的熟悉让慕言止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存在。

又迟疑了一阵，他开口：“他只是不小心想起了些旧事。”

“是吗？”夏星池显然并不信。

他好像已经厌倦了这种假惺惺的交流，微抬起头，直视着慕言止。

那双眼仿佛穿过几十年的岁月看来，慕言止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他听到夏星池用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说着一句跟上次他在化妆间里听到的极相似的话。

“你应该很清楚我是谁，对吧，慕先生？”

狭小的更衣室里瞬间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气氛，慕言止那一直维持的温和终于被撕碎，露出了一丝惨淡。

“你……想起来了？”

“我应该想起来什么吗？”

慕言止又长久地沉默了下去，夏星池没有催促，他只是把换下来的戏服整理好，小心地叠放在一旁。

这样平常的动作对于慕言止来说却像是一种折磨，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到最后像是支撑不住地退了一步。

终于，夏星池又转过头来看他。

“什么故人，什么旧事，都是骗人的。”他的目光冷漠得让他看起来跟平时完全不一样，“慕言止，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对吧？”

慕言止垂下了眼。

夏星池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轻笑一声。

“你喜欢我，许韶凌喜欢你。所以他根本受不了我的挑衅。”

“是他跟你说的？”慕言止喃喃问，又马上自己否认了，“不可能，他不可能告诉你的……你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夏星池身上，脖子上的伤口都被宋言很好地用粉底和遮瑕掩盖住了，但手上的伤却因为换上了短袖衬衫而露了出来。

慕言止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冲上前一把捉住了夏星池的手，将他手臂上的绷带扯了下来。

不算深的裂口，整齐的边缘，看起来像是谁用刀细心雕琢出来的。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夏星池没有吭声，只漠然地任他捉住自己。

“你今天的状态这么差，不只是因为昨天韶凌造成的伤……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夏星池笑了：“看来这果然是最容易刺激到我恢复记忆的方法，不是吗？”

一遍又一遍伤害自己，一遍又一遍感受伤害带来的疼痛，因为那是他身体记得最深刻的事情，是记忆里承受最多的东西。

所以也是最容易勾起记忆的东西。

慕言止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你疯了吗？”

“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夏星池却不以为然，“反正，马上又会愈合，有什么关系？”

慕言止终于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明明连谢家用的那些手段，你都没有想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起来了。”

心里的猜测终于被一点点地证实了。

夏星池那个时候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家会从试探，突然就开始对他痛下杀手，现在终于知道，并不是的。

谢家只是因为知道他是谁，或者说，想要确认他是谁，才那么毫不留情。

因为他不会死。

“我找回记忆，不好吗？”夏星池笑了笑，“你不是喜欢我吗？被我忘记，很难受吧？”

慕言止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平日里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了。

“我以为，你会希望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夏星池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里让人窒息的话语，有了片刻的失神。

慕言止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了下去，抓住他的手：“你现在是夏星池，你过得很好，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直都是夏星池，不好吗？”